人生斯世,如叶飘风。12月2日下午,朋友打来电话,告之:从网上看到信息,苏高礼老师病逝了。“这怎么可能,两个多月前我们见面时他还好好的”,我回复道。带着对网上信息的质疑,我马上分别打电话给苏老师的儿子苏海江和苏老师的爱人刘建秀。信息得到证实后,我怔在那里,心里一阵撕裂。
一个月前我从意大利荣获佛罗伦萨双年展“伟大的洛伦佐终身成就奖”归来,本计划与苏老师分享这一喜悦,不知怎么阴错阳差没能去成。就在前几天,我已决定专门进京去看望苏老师,没想到尚未成行,却噩耗忽至,怎能不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我和苏老师相识于1972年4月。邯郸市工人文化宫筹办美术创作学习班,我是学员之一。为提高大家的绘画水平,将在邯郸磁县“五·七干校”劳动的中央美院李桦和苏高礼两位老师请来,给我们进行辅导。李桦教素描,苏高礼教油画。刚30岁出头的苏高礼儒雅、清瘦、精干,连续几天为我们示范油画人物肖像写生。他那准确结实的造型,对比强烈的色彩、概括灵动的笔触,让我第一次了解了中央美院老师规范的写生方法,见识了油画奥妙和魅力,对苏高礼这个留学于俄罗斯列宾美院的画家更是钦佩不已。
1976年9月9日,中央美院到河北招生,我是邯郸市文化馆推荐的唯一的人选,而负责此项工作的恰巧是苏老师。记得那天,我和苏老师以及同来的中央美院人事科的马老师,一块骑自行车前往我的工作所在单位—五七钢厂。看完我的档案后,马老师犹豫不决,在苏老师反复力争下,才决定连夜召开座谈会,看我是不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9月下旬,在石家庄河北师大考试三天,虽然我的成绩名列第一,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市革命委员会因我父亲的政治历史问题不给盖章。得知此情况,苏老师又专程来邯郸找有关部门理论,但没有结果。命运不舛,我虽然与中央美院擦肩而过,但对苏老师为之付出的努力铭刻在心。
此后多年,我为生存忙碌奔波,与钟爱的绘画渐行渐远,与苏老师也没再联系。2006年,中央电视台拍摄专题片《境界》,其中有我一集,导演提出片中最好让我的油画启蒙老师苏高礼讲几句,于是我便叩响了北京蓝岛大厦对面中央美院教职工家属楼苏老师的家门。师生分别30年后再次重逢,亲切拥抱,高兴万分。我向老师汇报了自己先弃艺从商后又重操画笔的艰辛奋斗历程。苏老师对我的坎坎遭遇十分理解,对我的不忘初心坚守艺术理想十分赞赏。当了解到我前来拜访的意图后,苏老师整衣理冠,正襟危坐,认真地接受了节目编导的采访。堂堂中央美院教授,没有丝毫的架子,如此热情,如此谦和,让我从苏老师身上看到了老一代知识分子精神境界的纯粹和人格的伟大高尚。
2011年5月苏老师和姜国芳老师一道来邯郸,当看完我创作的西藏题材油画后,苏老师在坦诚真挚富有见地说:“油画是作者情感投入和表现技巧相互结合的精神产品,在某种程度上讲,情感比技巧更重要。通过对生活的细心观察,发掘出人性真善本质的作品,才最具感染力和生命力。玉臣,你虽没上美院,但不一定是坏事,你就按照这个路走下去,画你想画,画你所见,画你所思,就一定能够成功”,苏老师的鼓励和对油画的真知灼见,坚定了我根植西藏刻画高原子民形象的信心,成了鞭策我矢志不移奋力前行的力量。
2013年下半年我在欧洲做油画巡展,作品《牧羊女》荣获“第152届法国国家艺术沙龙展”金奖,我第一时间便告知苏老师。电话里我能感觉到苏老师比我还激动,还兴奋:“玉臣,你几十年默默耕耘太不容易了,获奖是应有的回报。”让我没想到的是,几天后苏老师寄来一篇2400字的文稿,说既对我获奖的祝贺,更是做为一名艺术教育工作者对这件事的思考。后来苏老师这篇文章以《一个中国人的艺术梦》为题刊发在《中国艺术报》上,并为许多媒体转载。
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是中国人心中最高的艺术殿堂,苏老师1960年到1966年在那里生活了6年,可谓感情笃深。2016年我申请在列宾美院举办个人画展并得到校方批准后,我到北京东北郊太阳城,向居住在那里的苏老师做了汇报。苏老师高兴地说:“我同你一块去列宾美院,让俄罗斯的画家也领略一下中国油画家的风采。”在俄罗斯,苏老师和夫人除参加开幕式致辞外,还带着我拜访了他的老师,参观了俄罗斯美术馆、特列恰科夫画廊和俄罗斯二战纪念馆。半个月的朝夕相处,我每每从苏老师的回忆中感知到他对祖国的感恩之情,对靳尚谊、詹建俊、钟涵等前辈杏坛点将提携引领的崇敬之情,对要用毕生精力表现太行山风貌的艺术追求。
古人云: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苏老师是我最感谢,最崇敬的恩师,况且北京与邯郸近在咫尺,所以近些年我们彼此走动颇多。我到北京无论是开会、办事,还是参观、学习,只要稍有空闲便会到太阳城看望苏老师。苏老师和夫人也几次到邯郸来休闲度假。2015年,苏老师得知我在邯郸将建6300平方米的美术馆时,马上送来两幅太行山人物写生。我到他家时,苏老师又翻箱倒柜,把他与林岗、姚有多三人合作的给赞比亚画的大型壁画的色彩稿送给我,并一再嘱咐说:“一定要陈列出来,这不单单是一幅小画,更是那个时代艺术历史的鲜活见证”。由此我联想到,苏老师先后将自己1000多幅作品捐赠给国家和省市美术馆,这种无私的境界在中国美术界堪为典范。
2017年12月9日,中国国家博物馆主办我的个人油画展时,苏老师作为致辞嘉宾,认真起草完讲稿后拿给我过目。看着已是80岁高龄的老师感情真挚,措辞严谨,且抄写的工工整整的三页讲稿时,我心头一热,泪水溢出了眼眶。在中国国家博物馆这么堂皇宏伟的殿堂讲话,对苏老师而言也是第一次,为了缓解他的压力,我半开玩笑地说:“苏老师你在中央美院讲台上站了几十年,学子三千,这种讲话应是小菜一碟。”苏老师一脸严肃地说:“不行,不行,美院与国博不能相提并论,马虎不得,必须高度重视。”开幕式头一天,苏老师提前住到了国博附近的东交民巷宾馆,第二天又早早地赶到会场,俨然是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苏老师通过这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彰显出对我的关爱支持,让我感慨万千。
苏老师最后一次来邯郸市2018年6月。子承父业,苏老师的儿子苏海江在中央美院教素描,通过实践摸索出一套启发学生内在积极性的训练方法,并以“尽精微”之名在全国举办巡展。苏老师艺术功力以素描见长,其编著的《素描教学》得到靳尚谊先生的极力推崇。苏老师以教育家的敏锐和智慧,也尽其所能推广儿子海江这一与时俱进的教学方法。17日上午,“尽精微”素描展在邯郸韩玉臣美术馆隆重开幕,下午研讨会上,苏老师结合自己70年的实践介绍了“尽精微”素描优势所在。第二天,苏老师又为河北工程大学的艺术系师生介绍了自己太行风情的创作体会。坐在会场下,凝望着苏老师羸弱的身躯,倾听着苏老师声情并茂的艺术解读,我不禁吟诵出“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诗句,而这不正是苏老师为人师表的真实写照啊!
年龄不饶人,苏老师本来体质就弱,加之长期奔波劳累,去年底病倒了,并做了心脏手术。今年初我去北京看望他,大病初愈的苏老师十分乐观,一边给我斟茶倒水,一边领着我楼上楼下参观他最新的画作。聊天时,苏老师把自传体新书《我爱家乡美》送给我,同时还介绍说,山西昔阳县有个叫乔万英的企业家,酷爱绘画,一边经商一边创作,希望有机会介绍给你认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老师的话语,让我感知到苏老师不仅对我无私帮助,对自己家乡的农民也是关爱有加。苏老师在中央美院当了11期油画高研班的班主任,其学生无论事业多么辉煌,对苏老师都以“先生”相称,足见苏老师大爱无疆的宽广胸怀和至诚谦和的人格魅力。
我跟苏老师最后一次见面是今年9月份,到他家时,只见苏老师穿着一件沾满油彩的工作服。楼上一幅宽1.5米长3米左右的巨幅《太行风光》占据了整个墙面,原来苏老师正在忙着给山西博物馆赶制油画。旁边还竖着两幅刚起草稿的画布。“生命不息,奋斗不止”老一辈艺术家为我树立了榜样。临分手时,我告知苏老师我明年将在美国举办展览,希望没有去过美国的他,养精蓄锐和夫人共赴美国艺术之旅。”临分别时,苏老师把我送出院门,紧握我的手,连声说:“一定,一定”。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从北京回邯郸忙碌不已,后又几次到欧洲举办展览,然每当夜深人静时,我不禁都会仰望星空,默默地祈祷,期望苏老师身体健康,能和我一块到美国去畅游观光。谁承想,今天我与苏老师几个月前的见面竟成永诀;谁承想,今天尚怀鲲鹏之志的苏老师竟驾鹤西去。
寒风凛冽,苍松低垂,苏老师走了,中国美术界一颗耀眼的明星陨落了;青山肃立,绿水长歌,苏老师走了,逝去的不仅是我的老师,更是我人生的向导。
50年教诲永不忘,涕零呜咽颂恩师。(文/韩玉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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