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初，抗日战争仍处在极端困难的阶段，日、伪军不断轮番对苏中抗日根据地进行疯狂的“扫荡”，所到之处，残酷地实行杀光、抢光、烧光的“三光”政策。我根据地军民与敌人展开了坚决的斗争。这期间处境非常艰苦，战斗十分频繁。
在苏中的南通、如皋交界的曹家埠镇上，盘踞着一股号称主力的伪军大队，时常出动向四乡“扫荡”，对我军造成威胁和破坏。伪军大队长姓田，满头瘌痢，原是个海匪头子，后被国民党收编。抗战爆发后，投降了日寇，更加为虎作伥，无恶不作，曹家埠方圆十几里的四乡百姓，都叫他“田瘌子”或“活阎王”。人们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家家户户都有一本诉不完的血泪账。
春节将临，四乡百姓根本没有过年的欢情，且在忍饥受冻！忽又传来灾难的恶讯：“田瘌子”强迫四乡百姓在春节前缴纳30万元的“慰劳费”，说是“劳军”，否则绝不留情。四乡早已人穷财尽，人们对“田瘌子”的凶残兽性，记忆犹新：那是去年春节，东村群众因凑不起所谓的“慰劳费”，“田瘌子”就亲自带队进村，一阵子杀了十几人，许多妇幼被肆意蹂躏，衣物被洗劫一空，几十间民房也被烧为灰烬。因此，村中不少青年怀着深仇大恨，毅然参加了新四军，拿起枪杆杀敌人。现在又面临着一个灾难的春节，神号鬼哭，风雨凄凄！
我们苏中军区(一师)的司令员粟裕同志，深知人民的苦难，在这紧要关头，他根据反“清乡”斗争的形势，为了打乱敌伪对我苏中根据地进行空前规模的“清乡”部署，鼓舞群众反“清乡”的斗争情绪，采取果断措旋，主动在如皋、南通境内打击敌人，削弱敌伪“清乡”兵力，并下令强攻曹家埠，务必清除这只拦路虎，消灭这股残害人民的穷凶极恶的敌人。
2月23日深夜，在战斗动员后，粟司令员亲自率领师部教导团连夜奔袭曹家埠。当时我在一营当教导员，负担主攻任务，心情格外激动。我和指战员们一道，趁着溶溶月色，奔驰在田野上，尽管寒风刺骨，但大家在急行军中却热气腾腾，恨不得立刻扑进曹家埠去消灭豺狼。
曹家埠快到了，按照司令员部署，各部队分路挺进，迂回包抄，撒鱼网似地形成包围圈。不时传来几声狗吠，敌人盲目打了几枪，接着紧密的枪声从四方响起，敌人已成网中之鱼。我们一营迂回到镇东面，隐蔽在距敌人前沿200多米的河沟边。我即率领两个主力连，迅速跃过一段开阔地。敌人发现我们，就乱射机枪，我们掌握敌人的火力节奏，时进时伏，逼近敌人的前沿。当冲到距敌人碉堡仅有五六十米的地方，一条大坝横在我们面前，我们恰好利用它隐蔽自己，作为冲锋出发地的天然屏障。
战场上的粟裕（资料图）
拂晓时刻，粟司令员下达总攻击令，我们随即发起冲锋。当冲上宽阔平坦的大坝时，敌人阵地上吐出串串火舌，尤其东南的一座大碉堡，机枪火力像困兽般吼叫，封锁住我们冲锋的道路。有的同志负了伤，后续部队上不去。冲锋失利了，便撤回坝后隐蔽，并向指挥部汇报情况。
粟司令员派人来传达命令，要我们继续准备白天强攻，誓歼敌人。按照当时抗日游击的战术，处于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我们通常是夜袭强攻，拂晓就撤退转移。而这次我们的司令员决心出其不意地要打个白天攻坚战，力争全歼曹家埠顽敌，顿时军心振奋。指战员们摩拳擦掌，准备再战。
天大亮了，敌人做梦也没料到我们会在白天进行攻击，一时慌了手脚，乱放其枪，有的探头窥望，就挨了冷枪。我们隐蔽大坝边又打枪又喊话，开展政治攻势，阐明我军的俘虏政策，正告他们放下武器，立即投降！伪军躲在碉堡内，不但持枪抵抗，还纠集几个妖艳的女人站到窗口，乱喊极其卑鄙的秽话，勾引我们“投降”。战士们义愤填膺，猛烈射击，那些恬不知耻的“妖精”，有的应声而倒，有的鬼哭狼嚎。顽敌随即密集开火，仍在垂死挣扎。
战斗坚持到晌午时分，指挥部又下令发起总攻。我们在火力掩护下再度冲锋，我带领突击班十几位同志，首先跃过大坝，跳进河沟，不料沟里烂泥没膝，拔足艰难。在河沟前面的大小碉堡之间，联结着鹿砦和铁丝网，并筑有成排的大栅栏。突击班上不去，后续部队要跟上时，敌人的大小碉堡又集中火力封锁。我们的冲锋又失利了，牺牲了几位同志。我们在火力掩护下，敏捷地撤回大坝边。
两次冲锋失利，指战员们却斗志不馁，因为知道有粟司令员亲临指挥，大家仍满怀必胜的信心。
疲劳和饥饿感暗中侵袭着战士，但谁都没有表露出来，反而更加严密地监视敌人，等待指挥部的命令。忽然间，有个通讯员和几位支前的民兵，冒着生命危险，背来干粮，送到我们手上。当大家得知这是粟司令员派人送来的时候，心里倍感温暖。
我接到粟司令员的指令，到指挥部汇报情况，跟着通讯员利用各种地障，穿过敌人的冷枪封锁，奔到离前沿百来米的地方，通讯员带我走进一个孤零零的小茅屋。当时我还以为这一带地形较暴露，进去隐蔽休息一下再到指挥部去，可是出乎意料，却在这里骤然见到了粟司令员和张震东团长。原来司令员的指挥所就在距敌人仅有百来米的地方，这在现代战争中是不可想象的。而在游击战争中，我们司令员真的是亲临火线指挥作战。他那英雄的气概、歼敌的决心和为人民解放事业身先士卒的勇毅精神，在战场上产生了巨大的鼓舞力量。当时他正站在泥墙挖开的小洞口边，用望远镜观察敌情，敌人的冷枪打在洞口边缘，泥土纷纷散落在司令员身上，大家无不为他捏了一把冷汗，他却略为一闪，抖抖泥灰，神态安然。当他转身看到我时，微笑地走过来跟我亲切握手。他那微微凸出的前额，深深眍进的双眼，闪烁着深邃锐利的目光，和蔼可亲的长者风度，令人肃然起敬!他仔细询问了前沿的敌情和地形情况，敌人正、侧面各有几个火力点，大坝有多宽，能否挖开缺口，鹿砦、铁丝网和木栅栏有几层、多宽，冲锋道路的主要障碍在哪里，等等。他一直冷静地听取我的汇报。他对部队战斗情绪，班排战斗动作，冲锋失利后战士的反映和意见，以及干粮的供应情况等，都关心备至。他问我：“你看主攻方向应在哪里？”我心里想，司令员具有超凡的指挥艺术水平，是一位善于统率千军万马的常胜将军，身经百战，屡建功勋，在这次战斗中如何打法，自当胸有成竹。我说：“您下命令攻哪里，我就往哪里打！”粟司令员说：“你带两个连在前沿，情况较清楚，你先说说看。”我说：“首先拿下东南大碉堡，只要夺取了这个制高点，就能控制全局。”张震东团长在旁点头赞同。粟司令员满意地说： “肯定是这样！你们抓紧准备。下午5时总攻。让山炮连打三发炮弹，支援你们开辟冲锋道路。”
我当场向师、团首长立下了“军令状”。粟司令员热情地勉励我们完成战斗任务，彻底消灭敌人。我临走时，粟裕同志叮嘱我：“你的任务重，到前沿阵地，特别是通过开阔地，要注意利用地形地物，懂吗?”听到这诚挚的话，我心里热呼呼的。首长的亲切关怀，充满着深厚的阶级感情。
我跑回前沿传达粟司令员的命令，并介绍了司令员亲临火线指挥作战的情况，指战员们倍受鼓舞，斗志弥坚，特别对指令用山炮开道，更是感奋异常。
说起山炮连，虽然归属我营建制，但整个苏中军区 (一师)只有这门在战斗中缴获的日寇山炮，由于它的笨重，游击使用不便，经常打埋伏，炮身多处生了锈斑。最受制约的是炮弹太少，不轻易动用，以往动用时，经师首长批准，也只打一发就转移了。这次要打三发炮弹，可说是破天荒。我们全营同志对这门山炮怀有特殊的感情，大家称之为“老黄牛”。在历次转移行动中，我们担负掩护任务，还拆开山炮的各部件，分别由指战员配合民夫背着、挑着、抬着，跟随师部转战南北。为了保证山炮安全，大家不知操了多少心，流过多少汗！这次“老黄牛”要来帮大忙了，大家都非常高兴。特别是要动用三发炮弹，更加意识到战斗的重要性。
总攻开始前，阵地上充满了紧张热烈的气氛。大家抓紧时间做好战斗准备，人人子弹上膛，刺刀出鞘，榴弹揭盖，鞋带扎牢。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司令员派人送来两架长竹梯，突击班同志喜出望外。一连连长马长生十分感动地说：“粟司令员亲自指挥攻坚战，真是考虑得无微不至啊！”
5时正，“老黄牛”怒吼起来了，胜似晴空霹雳！眼见敌人前沿的鹿砦、铁丝网被轰开一个缺口，碎片纷飞，四处散落。紧接着第二炮又打响了，东南大碉堡上浓烟弥漫，随即出现一个洞口。指战员们情不自禁地高喊： “好极了！”这两发炮弹为我们开辟了冲锋道路，也打得敌人的火力点顿时变成了哑巴。这正是最好的冲锋时机。大家还以为要打第三炮，却听到指挥部传来了阵阵的冲锋号声，这使我深刻体会到司令员掌握战机是多么及时，多么正确！刹那间，各部队在不同方位响起了号声、枪声。我们一连的小号兵奉令首先站起来，使劲地吹起裂空的冲锋号，大家闻声跃起，奔向大坝，跳进河沟，勇猛冲锋，在火力掩护下，突破了敌人前沿。我和突击班迅速架上竹梯，争先恐后地攀上东南大碉堡，碉堡内残余的几个敌人妄图顽抗，都被消灭了。各兄弟部队也冲破了敌人封锁，和我们会合一道扩大战果，在各个碉堡中，在院子里，进行着全歼敌人的鏖战。残敌哀号求饶，纷纷举枪投降，战斗很快结束了。曹家埠这股200多个伪军被彻底消灭了，那个十恶不赦的“田瘌子”也扑倒在血污中。
胜利消息一传开，四乡和镇上的群众跑到广场，兴高采烈地和我们握手祝贺，口口声声感谢新四军为民除了害，有的说“新四军像是活菩萨，我们烧香拜菩萨都不灵，今天我们的活菩萨来了，消灭了‘田瘌子’，为我们除了害，我们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我们清理了战场，俘虏伪军100多个，并获得大批战利品。
在欢呼胜利的时刻，最容易勾起人们对牺牲同志的思念。我和一些指战员站在大坝上沉痛哀悼十几位牺牲的战友。当我回头看时，粟司令员正在肃立默哀。大家看到这个情景，更加感动和悲痛，都放声痛哭起来。粟裕同志沉重地说：“同志们！别太难过，打仗牺牲是常事，为革命牺牲是光荣的。我们要继承烈士的遗志，为革命胜利而继续奋斗！”
安息吧，同志。革命烈士永垂不朽!（本文作者陈虹曾任新四军政治部青年科科长兼军青委员会书记）
（责任编辑：李欣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