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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侠张北海

2018-07-16 15:32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微信公众号

图 / 黄欢

7月13日,根据旅美作家张北海的小说《侠隐》改编,由姜文执导的电影《邪不压正》上映。2015年,本刊记者专访了张北海老先生,畅谈侠与江湖、武侠小说与武侠电影……

侄女张艾嘉说他是“中国最后一个嬉皮士”;陈升那首《老嬉皮》写的就是他;姜文正在把他的小说《侠隐》拍成电影……80岁的他,千帆过尽,侠气犹在

    作家张北海已届杖朝之年,头戴棒球帽,脚踩匡威鞋,骨貌淑清,风神散朗。

    老先生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块旧式怀表,抬起框镜,看了看,又看了一看。

    秒针嘀嗒,80年光阴眨眼便溜走了。他出生那会儿,张自忠送给他父亲一个银质Omega怀表,“他跟我父亲说,你这么大年纪居然还生了个儿子!”

    张自忠送的怀表后来给人偷了,但张北海至今都不习惯戴手表,“我还是用怀表,西方人有个vest挂这儿,我不穿那个,就放裤兜里。”

    侄女张艾嘉说他是“中国最后一个嬉皮士”,陈升那首《老嬉皮》写的就是他——“百老汇街不懂游子的心情……New York City is just not my hometown……你只想吃口道地的炒河粉,走在异乡午夜陌生的街道。”

    80岁的“老嬉皮”至今喜穿牛仔裤,大约是不服老。在一篇谈美国Levi’s牛仔裤的文章里,张北海回忆自己年少头一回穿牛仔裤的情形:“30年前一个秋天的下午,台北市龙泉街92巷快到底的一幢日式小楼内的卧室里,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正慢慢地穿上5天前他朋友送他的生日礼物,一条4天之内洗了3次、试穿了两次、前面口袋上端两头打着铜钉、后面右方口袋边上露出一面小小红旗的靛蓝色长裤;现在第三次试穿时,深蓝色开始微微发白,冷冰冰的粗布仍带点湿,还不够软,但他觉察出这条裤子已在按照他的腰、他的小肚子、他的屁股、他的裆、他的大腿的形状开始缩了,紧紧地裹着,使这个天真无邪的初一学生经历着难以形容的兴奋和快感……”在张北海笔下,这种拿美国掌故说台北往事的小花絮比比皆是,有些温情,也有些伤感。

1947年,北京美国学校,前排右三为张北海 图 / 受访者提供

    张北海自台湾师范大学英文系毕业后,1962年赴洛杉矶深造比较文学,1972年因任职联合国迁往纽约,定居至今。1980年代,中国前往纽约的文化人多是从张北海的客厅开始认识纽约的:关锦鹏带着张曼玉等“三个女人”住在他家,拍摄电影《人在纽约》;阿城、王安忆、罗大佑、李宗盛等也都是他的座上宾。

    这些年他文名鹊起,并非因为他在美国华人圈的“江湖地位”,而是因为他为人为文的风度。阿城评价:“我在张北海的文字中,总能发现自己思维中的空白点。这就是张北海的风度,我迷张北海文字的根本原因,在于迷其风度。”

    60岁以前,张北海以敏锐观察和幽默笔调描绘美国世相,牛仔裤、地下铁、摇滚乐、无名诗……一篇篇如光怪陆离的碎片,拼出一个活泼的美国;退休后,他的写作对象从当代纽约转向1930年代的老北平,花费6年多时间,写出他的第一本武侠小说《侠隐》。骆以军赞誉:“皮影戏般的飞侠、戏台上的爱情对白,乃至大型战争场景的动员及历史幻景,全在不忍删除的细微末节知识掌故中,边界模糊而让人相信‘在1937年的北京城里,真的曾经存在过那样一座城市’。”

    张北海本名张文艺,“文字辈,从草头,故名文艺。笔名北海,是与儿子南山相对应,父亲说我乱了辈分。”论出身,他也算是台湾的“高干子弟”,用他自己的话说,“外省籍至少中产家庭的子女,多半有点海外关系。”

    他祖籍山西五台,1936年生于北平,家中三男三女,排行老幺。出生那日,齐白石送给他父亲张子奇一块珍贵的鸡血石,上面刻了4个字——“有福之人”。“我父亲从小对我的看法很准,在我念中学时,我所有朋友考大学都要做医生、律师、工程师,只有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父亲当时就说,‘文艺什么都好,就是没出息……’,但他很快又补了一句,‘可是他是有福之人’,说完就把齐白石送的那块鸡血石给了我。”

    抗日战争后,张家避居重庆,战后返回北平。“记忆中的北平和童年是相当美好的,只是我不到一岁就全面抗战,所以我母亲说,‘可惜文艺错过了好日子。’5岁之前,还有点印象的只是吃,至于‘市容’,也只是跟着大人逛的一些景观。环城电车、东四牌楼及其一角高高在上的交通警察亭子,胡同口儿上的洋车,西直门内运煤的骆驼队,夜晚的叫卖声,和一些年节景象。”

    1949年,张北海随家人迁往台湾,曾师从叶嘉莹学习中文。“因我从小在美国学校读书,父亲觉得我的国学有待提高。我从高三到大一跟着叶老师学了两年,那时台湾一般人不知道叶嘉莹,我父亲一个部下在北京跟她认识,她是有名的才女,到台湾后她家里给政府关过,我去上课时叶老师已经放出来了,之前打过两次照面,她没说过一句话,那时精神想必压抑。我第一次去叶老师家上课,她说,老太爷说用老方法教,那我就用老方法。她拿出一本《四书》,让我先回去背,‘等背熟了不懂的我再给你解释’,这样子过了一年多,《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不管念哪一行,我可以一口气接着一直背到这一句的上一行。”

1960年,金门,预官服役的张北海 图 / 受访者提供

    “有一天我书背完了,她翻开《红楼梦》,让我念猜灯谜那段:‘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她说你知道为什么贾政特别欣赏这个?这有帝王之相,你坐北朝南,镜子照着你,此外,你有没有注意到贾政对宝玉的态度?你要记住,中国老派,尤其是贵族世家,绝不会当着任何人来赞美或责骂,你要记住这个才晓得你爸爸为何对你管教这么严。”

    张北海写“侠”,他本身也是个“游侠”,“我的前半生一直没有一个永久地址,但从中年之前四处居留,即可看出少许端倪——北京、天津、重庆、台北、洛杉矶、圣塔莫尼卡……我从台湾到美国的第二年,各样工作都做过,曾在中餐馆打过工,后来在圣塔莫尼卡的一个马戏团找了一份工作,最惊险的是为大象表演放道具,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一根长长的工字钢条放到高高的木台上,稍有疏忽,大象屁股一吨半的重量砸到我头上,我就没命了。”

    1972年,36岁的张北海在联合国谋得翻译工作,从此定居纽约。“面试官问我怎么会想到要考联合国,我说,联合国是个正式工作,而且钱又多,那我当然要找了。他笑了,说好好好我懂了,我就这样被录取了。”

    在联合国担任翻译二十余年,张北海跑遍全球六七十个国家。“我从小接受西方教育,对美国、西欧这些国家都有点认识,只有3个世界我比较生疏,一是阿拉伯世界,一是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然后就是拉丁美洲,所以我选择非洲去住了3年,拉丁美洲的差,只要有机会我也一定去。”

    1975年,他来到东非肯尼亚首都内罗毕的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工作,当时身边有个25岁的黑人男佣。“他说他无法跟妻子团聚,岳父家里要交500头牛才放人。我帮他付了买牛的钱,没想到他妻子到了内罗毕后逃跑了。有人说那姑娘有个青梅竹马的情人,她寻找自己的真爱去了。许多年过去了,我至今也不知道真相,不知道谁在骗我,自己对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竟去介入别人的私生活。”

    两年后从非洲回到纽约,他在与Soho隔一条街的Tribeca地区买下自己第一栋房子:2800平方英尺的双层公寓。“当年买来便宜,Soho饱和后房地产商想在此发展,现在周边盖了很多大牌建筑师设计的高楼,成了全美最贵的地区。听我一个亲戚讲,那个高楼你没有五百万美元的现金,看都不给你看。”

    物非人是,这个做着京华侠梦的80岁纽约客还在那栋老公寓里笔耕不辍,“如今在纽约的生活作息非常简单,每日10点左右起床,下午拟个初稿,晚上再整理一遍,看看书,写写东西,that’s it!”

1994年,台北北投工作室,张北海(右)与夏阳 图 / 受访者提供

   千古文人侠客梦

人物周刊:你自己会武功吗?

张北海:不会。为什么那么多写文章的人愿意写武侠小说?这就是所谓的千古文人侠客梦,It’s a dream!所以别把它当真。

人物周刊:写《侠隐》时你是怎么琢磨的?

张北海:很简单,第一,我小的时候迷得很厉害,你也不晓得一招一式是怎么回事,可是年纪大了以后再看一遍我烦透了,谁要看这个玩意儿呢?通常两个人要打上三五夜才能让对方致命,哪有这回事?李天然拿着枪砰砰砰几下全干掉,因为他要报仇,他不是要证明我的武功比你好,他不是要做天下第一武林盟主。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才二十多岁,他惟一能反省自己的就是非报仇不可。师门一家被杀了,我如果不报仇,不但违背侠义道德,而且违背了师父救我一命和教我的功夫,即便违法,他也不管。因为你要是讲中国的侠盗或好汉,那杀人好像跟外界没关系的,就像美国黑社会两派斗争,就像《教父》里讲的,枪杀是business。

人物周刊:你曾提到,这个故事的主题是老北京的消逝和侠的终结。

张北海:对,其实老北京不是日本人侵略才遭到破坏的,其实日本人除了在中国抢了很多宝物之外,他们看到中国的古庙、宫殿,还有当年他们崇拜的人的故居,他们不会破坏,反而会保护。

我想要表达传统中国的侠的精神,如果要真的执行的话,在20世纪已经不可能了,所以我就写侠的终结。这就是为什么我里头特别提到施剑翘这个人,我听说有人打算拍电影要把她变成侠女,但她不是侠女。施剑翘是一个有小孩、有丈夫、什么功夫也不会的人,她惟一想到的就是替父报仇,如此而已。她也知道不可能随随便便去杀孙传芳。孙传芳离开部队后住在天津开始信佛,她跟踪了,也加入那个佛堂,每天都去,最后她坐在孙传芳的后面,砰砰几枪把对方干掉了,结果还是判刑了,不管社会多同情她。施剑翘经过天津地方法院、河北地方法院审判,本来是死刑,判无期之后,冯玉祥就跟老蒋建议,说这是个烈士,改判有期徒刑7年,结果判了差不多4年就放了。

人物周刊:侠的精神在20世纪实现不了,那你理想中的侠义精神是什么样的?

张北海:侠从很早就自己给自己定了规范,所以侠不是说凭武力,看了谁不对就把谁干掉。第一是不要以武功逞能,更不要因为你有武功,你看到什么不对就去找人家麻烦。第二就是师傅教他的,不投靠官府,因为你官府有一套从思想到制度,除非你要推翻它才能改变,否则你杀一两个人没什么用的。

人物周刊:中国古代就有侠士,西方也有罗宾汉之类的人物,你怎么看中西对侠义精神理解的差异?

张北海:中国比较直接,西方传统上来讲只有贵族阶级的骑士有一点点这种味道,但他也不会乱搞的,不会跑到一个村子里看到一个混蛋一剑就把他捅死,因为他是给贵族服务的。或像日本的武士道,武士道是贵族阶级的最基层,除非他的主人被打死了,他失去了依靠,他就变成浪人,这些武功高超的浪人可能就开个小店、酒馆,很多人就配合日本的远东政策,跟了关东军跑到东北,后来从东北又跑到华北,那个时候日本浪人一大堆啊。这是混蛋的浪人,也有好的浪人帮孙中山很多忙。我记得很早以前有本书,写孙中山和日本浪人这些事,很有意思。


20世纪侠客已经很难存在了

人物周刊:你称《侠隐》的时代背景为金粉十年,如何评价这十年?

张北海:那时人跟人的关系非常平和且有礼貌,像这种关系以后无论是在大陆还是在台湾,都很少再见到了。你想,它是帝王之都,大家都受过一点教育,即使没受过教育的人,也看到上面的人如何客气相对,不是说底层不骂人不打架,只是说这个社会是非常平和的一个社会。我觉得一直到今天,中国本土没有出现过那么美好的一个时间,今天的北京、上海,你不要看高楼大厦,没那个日子。说实话,那其实是阶级不平等的一个社会,因为有钱人可以享尽福,但问题是没钱人也可以过一个清平的日子,所以我说是金粉,看起来确实很好,但没有人想到还有骆驼祥子这种人存在,可见不是说从头到尾都是那么美好,所以是金粉,而不是纯金。

人物周刊:《骆驼祥子》叙述的那个老北京也是你写这部小说的一个参考?

张北海:我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如果一下子想不出写不出来,我就不时翻翻几本书,有的不是为了写小说,是让我更熟悉北京话。《儿女英雄传》的文字对话都很好,而且它是民间,不像《红楼梦》是贵族,然后就是《骆驼祥子》,还有张恨水的《啼笑因缘》,主要是翻翻,让我不要忘记写的是那个时代的故事。

人物周刊:这几本书对你自己的创作有何影响?

张北海:人跟人的关系,因为写小说基本上就是人物,人跟人的关系,什么样子的人跟什么样子的人讲什么话,什么样子的人跟另外一种样子的人又讲什么话,这种东西,你看骆驼祥子跟那个教书的老师讲话,就跟他和虎妞讲话不一样,跟虎妞的爸爸讲话更不一样,这东西不是说你要抓住人物的语言,而是要抓住整个的人物关系。

人物周刊:你常提到张恨水,如何评价他的作品及对你的影响?

张北海:张恨水的小说我看得并不多,大概看了三四本,但我只选《啼笑因缘》,因为这里面创造了几个原型人物,以后凡是要碰1920年代,都免不了受他影响:一个虽不是军阀但是个土霸的军人,以后凡是讲一个人要包一个女的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南方来上学的大学生,有女朋友也好,没有女朋友也好,爱上了一个大虎妞,过去从没有人碰这个问题。对我来讲,虽然那一段写得不那么理想,但你要理解,张恨水在20年代写《啼笑因缘》,关秀姑已经是一个武侠人物了。《侠隐》如果能和张恨水的《啼笑因缘》放一起,尽管我会脸红,但也会高兴,他不但是我的前辈,而且是最早一位把武侠人物写进了20世纪通俗小说的作家。

人物周刊:纯粹写武侠的作家你比较喜欢谁的作品?

张北海:郑证因、宫白羽、王度庐。当然那个时候有好几十个,太多了。郑证因有篇小说叫《铁伞先生》,开篇头几句话就说,在北京去天津的火车二等座上坐着个白发老头,旁边一个包袱,一把铁伞,铁伞就是他的剑,因为在20年代已经没法身上背个剑去下酒馆了。郑证因那么一个了不起的大作家,都晓得20世纪侠这种人是很难存在的,你不能招摇过市嘛,不能像后来年轻人写的武侠小说,公子哥变成大侠客,诗琴书画样样可以来,还会下围棋。

人物周刊:你觉得老一辈人创作的武侠小说好在哪里?

张北海:不靠神怪来取胜,扎扎实实的,无论白羽的《十二金钱镖》讲镖行,还是郑证因的《鹰爪王》,都有一个历史背景,他们写社会关系等于是整个人物出场后面的一个实际的背景,没有那个背景,就像今天的武侠小说都是空的了。我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找资料而不是凭空创造一个都市?我这个小说就是要写一个当代的、真实的大环境,我当然晓得凭空假设可以省很多麻烦,我也不用管一碗面多少钱,也不用管有什么车子可以坐,我就写呗,那不就是后来这几十年港台的武侠小说吗?

人物周刊:金庸和古龙的武侠小说你读吗?

张北海:金庸我看了不少,但我一看到他开始写那种比较神幻的部分我就不看了。比较喜欢他早期的《射雕英雄传》这些,比较扎实地在写,武侠不是很多,等于是在写历史。

人物周刊:你这部小说取名《侠隐》,这个“隐”也很有意味,该怎么理解?

张北海:因为我要带一点侠,这个侠又不能公开,所以想到“侠隐”。所有侠客,其实历史上真正的侠客没多少,从唐朝开始数,你能数出来的侠有几位呢?都是小说里的人物,历史上没人记载,不像《史记》里的《游侠列传》,可以指出真人真名干的真事情,唐朝以后还有这种人吗?我记得解放初期一天到晚把大刀王五变成武侠人物,变成一个地下马克思主义者,那你还搞什么呢?


武侠不能违背物理原则

人物周刊: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你看了吗?

张北海:还没看,不过我都不想去看了,他现在完全以visual(视觉)和style(风格)为主。《聂隐娘》是一篇唐传奇,里面绕了又绕,光看中国小说都不见得人人都能follow,这就是为什么给他最佳导演没给最佳电影的缘故,那是觉得电影的style还是不错的,所以你看看视觉就行了,不要去管故事。我听说在戛纳上映,有个中国人说,别说外国人看了一头雾水,我看了也一头雾水。

人物周刊:那《一代宗师》如何?

张北海:也是visual为主吧,你不能怪章子怡和梁朝伟,他们不是李小龙,李小龙是自己会武,而且整个武打是他编的,所以他可以一个镜头两分钟。你让章子怡跟梁朝伟能够对打两分钟吗?这就是为什么它永远是jump cut(跳跃剪辑),那个手可能都不是他的手。而且那时候哪有什么南派北派要争武林盟主,武侠不管我是不是瞧得起你,不管你到哪里,互相非常尊重,不会说我还要跟你华山论剑,那都是后来乱搞的,所以武侠小说越搞越没意思,这就是年轻人的幻想。

人物周刊:你觉得一部好的武侠电影如果要超越visual,该怎么去表现?

张北海:这个不能讲,即使我有点看法也不能讲,这就看这个导演如果有这个意愿,他的才分够不够。这个牵扯到不是我本行的一个创造门类。

人物周刊:那举例说下你欣赏的武侠电影?

张北海:有几个我勉强可以说很好的,胡金铨的《龙门客栈》,那是个大突破,还有后来的《侠女》,在香港那些二流三流电影面前,让人看了简直眼前一亮。我问他一个比较具体的,我说你里面那个帽子像是日本武士道戴的,有点像墨镜那个味道,他说错了,日本人是在抄我们,古画古书里,不一定是侠士,不让对方知道他是谁,就戴那种斗笠,弄到眼睛这儿,前面有个编得比较稀的罩子,让你可以看出去,这是中国玩意儿。连这方面他都注意到了,今天拍电影你说有几个人能注意到?还有一点,这个我跟李安也讲过,你不能把武侠小说里说的话全当真,像飞檐走壁是个形容词,不是真的飞檐,也不是真的走壁,结果《卧虎藏龙》一开始身子就在墙上,人跟地是平行的,怎么可能呢?你不能够违背宇宙间的那条物理原则。

人物周刊:黑泽明的武士道电影如何?不仅成功打进好莱坞,在世界电影也占有一席。

张北海:黑泽明那才真是大导演,还有稻垣浩的《宫本武藏》,那些日本电影人对中国武侠小说了解得很清楚。我在美国认识一个美籍日裔,有时下了课一块喝杯啤酒,他说,文艺,我下月准备去东京帝大收集研究资料。他就像美国人一样,提个箱子就上飞机了,后面的故事是回来后跟我讲的。他说在机场下车,他站在路边提个箱子,没找到旅馆,也叫不到taxi,可他注意到有个红色的小跑车,看他一眼就走了,过上10分钟绕回来又看他,没讲话又走了,第三次就停下来,用日本话讲,问他是不是sansei(第三代美籍日裔)?他说是,那人就说,我需要一个英文老师,你日文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于是这个年轻人就像嬉皮士一样上车跟他走了,去住到他家里,他家里漂亮得不得了!你猜这人是谁?三船敏郎。三船敏郎后来进了好莱坞,当时有个小角色,一个19世纪的日本国王给美国总统送礼,他就演那个护送礼物的武士,要说几句英文台词,所以在找英文老师。我这日本朋友说,我这时才晓得,他家里一整柜子的中国武侠小说!你看,这些日本人演一个角色,除了日本的要很熟,他还要参考中国武侠小说。

人物周刊:你对电影版的《侠隐》有何期待?

张北海:11月中我还要去趟北京,姜文给我打电话让我务必去一趟,我其实有点嘀咕,因为我不想谈,这是他的创作,我一个小说作者去搞的话又把他搞乱了,跟别的导演可能互相激发,跟姜文是绝不可能的。(笑)签约都是我侄女的公司签的,后来他到纽约我们才见面,他说我会非常用心好好拍您这部小说。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一直回答,小说是我的baby,电影是他的baby,我的baby我已经养出来了,现在长大成人,你怎么养就看你的了。


全世界像纽约一样的城市没几个

人物周刊:在世界各地周游,你觉得自己精神上的故乡是哪里?

张北海:我想大概都没有了,有的话就是纽约。第一,它容忍;第二,它是世界很多地方的中心,不讲商业和广告,光是戏剧、舞蹈、电影、百老汇……什么玩意儿都在那里。虽然我现在已经不常去看这些了,可因为有这些,全世界一大批精英聚集在那边,整个味道就不一样。所以我觉得它对我不管干什么都很好。当然你可以说美国只有一个纽约是这样子,你跑到旧金山、波士顿都不会这样。纽约确实是个例外,你说它美国,也是;你说它不美国,也是。真正的国际大都市。全世界这样子的城市没几个,可能巴黎跟伦敦吧,巴黎可能已没了海明威他们当年呆的时候的样子了,更早的波西米亚人,左啊右啊那样的已经没有了。

人物周刊:你常年呆在美国,可否对这个国家的现状做些评估?

张北海:国际的问题太多,我们暂且不提,苏联解体后,它现在重点都放在亚洲和中国。国内的问题,奥巴马在任做了很多不得了的事,外面没有人是从这个角度看的,例如全民保险,这个美国谈了五六十年了,给他搞出来了;同性恋合法结婚,身份地位跟异性恋一样,这个没有1960年代那些同性恋运动,没有黑人民权,不可能有黑人做总统的;然后环境保护,他现在鼓动得连中国都加入了,虽然要达到的目标还很低,但至少接受这个问题,想办法要解决了。

人物周刊:美国社会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张北海:贫富差距太大,越来越大,而且1%的有钱人的资产是全美资产的60%,你想想看,这就是这次大选民主党和共和党辩论的主题,所以等着看谁赢吧。

人物周刊:你支持哪一方?

张北海:我当然不可能支持共和党了,共和党是右派中的右派。但你要小心,当我们说美国的左派、右派跟这里是完全扭过来的。

人物周刊:你每两年回一次国,怎么看中国现在的发展?

张北海:从看好的角度来看吧,我每次回来虽然也会接受一两次访问,但我尽量不去接受,回来主要就是吃喝,看看朋友。对我来说,不要再卷入实际的问题了,因为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李乃清

   (实习记者龚莉亦有贡献


(责任编辑:黄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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