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台风
乌云在天际盘踞了整整一天,像一块吸饱了墨汁的破布,将天空捂得密不透风。风穿过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发出呜呜的低吼,时而尖利如哨,时而沉闷如鼓,这是台风登陆前的喘息。新闻里的预警信号从蓝色跳成黄色,又猛地蹿成红色,主播的声音带着罕见的颤抖:“超强台风可能正面登陆,这将是本市有史以来最强的一次…… ”
全市陷入一级应急状态,空气里都飘着紧绷的气息。我们律所和会所的团队成员均没有去船厂,而是坚守在办公桌前全力抗台,每个人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的都是台风路径实时图。合伙人会议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不时传出主任们压低却难掩焦灼的讨论声,话题从灾情预估转到救灾:有人算该捐多少款,有人急着联系渠道抢救灾物资,争论怎么最快送到受灾社区等。
我默默地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雨丝被风拧成麻花,斜斜地抽打着窗面。这即将到来的台风,似乎与我无关,又似乎息息相关。我甚至荒唐地想:如果它直接冲我来,会不会是一种壮烈的解脱!
事实上,船厂的合同决策早已把我推到了悬崖边。《破产法》实施的年限不长,小额公司破产时,未履行完毕的合同数量不多,金额也不大,而且企业破产了,肯定是没有能力去继续履行未履行完毕的合同的,所以决策没有任何困难,因为没能力履行,所以不再继续履行。
但船厂的情况不一样,它是带着“重整复活”的使命进入程序的。市政府专门组成领导小组,组织十三个局长组建清算工作组,其目标是要让这艘搁浅的巨轮重新起航。所以,我们法律顾问联合团队入驻船厂后第一个工作目标,就是向法院申请船厂恢复营业,恢复营业就需要启动资金,启动后得重新开建船舶、按期交付、拓展订单,而活下去的根基,终究要靠源源不断的海外订单。这些道理,我比谁都清楚。
可翻开会计师事务所出具的资产负债表,我们做过一次沙盘推演,即使所有的船舶建造合同都按原计划履行完毕,全部交船后能带来的正向现金流也不足4亿元,但继续履行这些合同,却可能要为船厂新增8亿元债务,这8亿元新增债务,叠加此前未履行完毕且已构成违约的近40亿元债务,如果船厂再次违约,将有可能产生近50亿元的共益债,根据《破产法》规定,共益债需从破产费用中优先受偿,清偿顺序排在职工债、抵押债等优先债之前。更要命的是,一旦交船后收不回船款,这8亿元新增债务就会像巨石压顶,不仅会影响员工安置、抵押优先债的清偿率,恐怕连我们团队的法律顾问费,都要打了水漂。
理想中“重整复活”的蓝图在现实数据面前,突然显出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于公于私,这风险都不是我们敢碰的。
船厂新聘的外聘专家曾经担任过船厂的总经理,被清算工作组力邀出山重掌大权。专家坐在总经理的办公室里,是想重振船厂雄风,让船厂重回当年的繁荣盛景的。外聘专家上任的第一天,就定下铁规:所有合同必须“快速、全面、精准”履行,要靠这股劲重建国际信用,重燃员工信心。
每次接待外国船东或来访客户时,外聘专家总会挺直腰板说:“我们将迅速恢复重建,请各位继续支持,我们会以诚信、专业、实力来回报每一位客户。”
当我提出船厂所有未履行完毕的合同均不再继续履行的法律意见时,外聘专家在论证会上并没有发言,只是手指不停摩挲着桌面。可散会后,他拉住参会的局长们,语气带着痛心:“这个律师人品有问题,诚信是工厂的人格生命,全面准确快速履行每一份合同是创业者的本分,这个律师关注的不是船厂的前途,而是眼前利益。”
这话很快传到我耳里,组长和副组长先后找我谈话,转述时都面露难色,连外聘专家那句“势利眼”的评价,也原原本本递了过来。
“他还向工作组建议”,组长叹了口气,“说要解聘你们团队。在他看来,律师的人品得排在专业能力前头。”
律师团队和会计师团队的成员们也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甚至开始私下嘀咕会不会真的被解聘。
虽然我跟每一个存在这种担心的团队成员说:“我们团队是通过法院竞争程序选聘的,清算工作组无权解除我们的聘用合同。”话虽如此,可在不被信任,甚至被贬低人品的环境里工作,那种无形的压力,丝毫不亚于窗外台风过境时的破坏性威胁,明明在为目标拼命,却像随时要被风暴掀翻的船板,悬着颗不安稳的心。
我曾在律师事务所合伙人会议上提出辞去业务负责人一职,但律所所有合伙人均表示:“你是我们唯一信任的人,也是船厂重整案件最合适的业务负责人。”不管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信赖,还是推诿责任的托词,我都没了退路。这份“唯一”与“最合适”,像块沉甸甸的砝码,压得我喘不过气,专业能力的考验,从未如此尖锐地悬在头顶。
我站在窗边凝视时,眼角余光瞥见助理一直在悄悄观察我。她几次想走近,却总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停住脚步,默默折返回座位。她比谁都清楚我正经历的煎熬,可团队里的年轻律师们,面对船厂的决策漩涡,终究只能做无力的旁观者。
忽然,远方一道连环闪电撕裂长空,在云层里连续闪烁、燃烧,最后在头顶的雨幕中轰然炸裂。震耳的雷声笔直刺入窗外的雨柱,一道刺目的白光猛地扑过来,恰好映在助理紧攥着水杯的脸上 。
“老师,喝口茶吧。”她把杯子递过来。
我没接,只是看着她。
助理被我看得有些发慌,小声问:“老师,您不会被吓傻了吧?”
我接过助理手中的茶杯猛喝了几口茶,跟助理说:“准备行装,去丽达公司。”
“老师!”助理提高了声音,指着窗外翻涌的乌云,“台风啊!气象台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强的超强台风,马上就要正面登陆了!”
“最强台风正面袭击,那只是可能。”我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水花溅起又落下,“但我们正被人从背后捅刀子,这是板上钉钉的现实。没得选了,让台风来得更猛烈些吧!”
丽达公司会议室气氛凝重。我跟另外一名主办律师与助理三人坐在背靠门的一边,丽达公司总经理、副总经理、法务总监三人坐在我们对面。副总经理没有向总经理介绍我们,便直接开口:“你们不是决定不再继续履行合同吗?听说要自己造船卖船,连合同都不想履行了,这会儿跑到我们公司来做什么?”副总经理的语气显得特别不友好。
我说:“破产管理人决定不再继续履行原合同,并不代表你们抛石船的建造合同也不再继续履行。”
“呵。”他冷笑一声,突然拔高了声调,“你们清算工作组的组长都跟我们讲了,破产管理人将决定所有未履行完毕的合同均不再继续履行,我们这几天找了你们市政府的领导,找了法院的领导,他们都说这是你们律师决定的,也就是你的意见!”他猛地一拍大腿,“为了船厂重整,你们就敢这么损害国企利益?告诉你们,真造成损失,我直接去检察院告你们滥用职权,造成国有资产流失!”
我端起茶杯喝了口,故意沉默了一会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眼皮微微耷拉,摆出一副被戳中心事的窘迫。等他的火气泄了些,才慢悠悠开口:“您言重了,首先我们只是破产管理人聘请的法律顾问,并没有您说的那么大的权力。船厂未履行完毕的合同是否继续履行,终究是由破产管理人决定的,我们只有建议权。”
“建议权?”副总经理直接打断,身子几乎要探过茶几,“他们都说是你决定的,船厂的外聘专家也这么说,跟你明说吧,破产管理人十三个局长和外聘专家我们都去找过了,他们对你的评价都不高,都说这个不再继续履行的决定是你定的,还说你的人品有问题,做出这个决定是昧了良心!”他喘了口粗气,声音里带着嘲讽:“你有没有想过,船厂所有未履行完毕的合同不再继续履行,就意味着所有船东近20亿预付款全部变成了普通债,在船厂清偿率不到2%的情况下,所有船东将损失20亿多,你们想毁约自行造船出售获得现金流,是没有任何国际船东会买你们的船的,说明白点,你们这是在痴人说梦。”
我们三人没接话,只是默默喝着茶。
副总经理的火气越烧越旺,先是坐着吼,接着猛地站起来,在会议室里踱来踱去,最后突然转身,手掌重重砸在桌面上,玻璃杯里的茶水晃出大半,顺着桌沿滴滴答答淌到地毯上,洇出一片深色的印子。
僵持间,坐在对面的总经理用眼神跟我示意,起身往门外走。我心领神会,跟了出去。洗手间里,我俩在尿池边并排站着时,他压低声音:“船厂12个亿抛石船的订单是由副总经理负责的,你们决定不再履行,意味着我们公司将有8个亿的代理费收不回来,这对于国企来说是重大损失,副总经理是要被追责的,所以他难免情绪激动,希望你能理解。”
我说:“我这次专程过来就是来帮你们解决这8个亿的债务问题的,不是来吵架,更不是来听批评的。”
总经理说:“我知道,你们来之前,你们的客户朋友给我打过招呼,我也知道你们此行的目的,有话慢慢说,只要是对船厂重整和我们企业都有利的事情,我们肯定支持。”
我说:“好,有您这样的态度就行。”
回到会议室,副总经理正耷着脑袋坐在那里生闷气。我刚落座,总经理便开口:“非常感谢张律师你们一行远道而来,听说你们那边正面临超强台风登陆,可以说你们这次前来是冒着生命危险的,这样吧,既然来了,就请律师讲讲你们的想法。”
我端着茶杯没动,目光轻轻落在副总经理脸上,故意沉默。
副总经理说:“你看着我干嘛,我们总经理和法务总监都在这儿,你有话直说,就当我是空气。”
我仍然沉默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我没有太多的话,还是刚才那句话,破产管理人决定不再继续履行所有未履行完毕的合同,并不意味着贵公司抛石船的建造合同也不再继续履行。”
总经理抬手按住刚要插话的副总经理,直接问:“好,那律师你们开个价,什么条件?”
“一亿五千万。”我迎着他们的目光,一字一顿道。
副总经理猛地张大嘴巴,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磕在桌面,他顺手抄起来就要往桌上砸,幸好总经理眼疾手快按住了他的胳膊。我身边的主办律师和助理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连呼吸都屏住了。总经理按住副总经理的手没松,目光沉沉地看向我:“行,那具体说一下怎么付,付到哪里?”
“分三期。”我稳住语气,“五个工作日内先付五千万,法院决定恢复营业、船厂重启造船后30天内,再到位五千万,抛石船建造完工率达到90%时,支付最后五千万。所有款项均打到船厂公共配套资金专用账户。”
“这不可能!”副总经理终于挣开总经理的手,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律师,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们公司主动提出愿意借一亿五千万给船厂,他们都说这个方案是被你否定的,现在你们冒着台风跑过来跟我们谈,还是说这个一亿五千万,你直接明说,你们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坐下。”总经理沉声喝止,目光扫过去,“从现在起,不许你再说话,听律师说完。”
我转向总经理,语气平稳:“我从未否定你们借款一亿五千万,只是否定了你们提出‘专款专用,仅用于建造抛石船’的借款用途。”
总经理说:“根据我们了解的情况,船厂目前恢复营业,重启造船,能恢复建造的也只有我们的抛石船,其他的船目前并没有恢复建造的可能性。”
我说:“是的,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也是副总经理对我有误解的地方。你们借给船厂一亿五千万,如果是以‘公共配套资金’名义出借,其性质就是共益债,在抛石船交船后,船东支付的船款里,这笔借款可作为破产费用优先偿还。但如果限定为‘建造抛石船专款专用’,在性质上就只能是抛石船的船东代理预付款,不仅失去优先受偿权,而且会因为你们的债权人身份,在所有船舶建造合同均不再继续履行的前提下,单独接受你们的资金恢复抛石船的建造并继续履行,对其他债权人也失去了公平性,所以原借款方案不可行。”
总经理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钱还是一亿五千万,名义改成‘公共配套重启资金’,合同改条款,但实际上,这笔钱最终还是会用在抛石船上,直到交船。是这个意思吧。”
我点头:“是的,总经理高明。”
一直坐在对面没有讲话的法务总监终于忍不住开口:“借款合同我们可以修改,但你们怎么保证启动建造抛石船,怎么保证一定会交船?”
我说:“你们仍然可以派工作组进驻船厂的造船现场,但进驻工作组的职责是监督船舶的建造进度,而不是监管借款资金的拨付和用途,比如,首笔五千万到账后,若发现进度滞后或存在交付风险,你们随时可以停付后续款项,甚至解除合同。”
总经理说:“我明白了,你让我们先出借5000万,对赌抛石船8个亿的风险债,我个人觉得可行,我先表个态,我同意这个方案。”
副总经理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说话,只是脸上的怒气慢慢褪了,眼神里多了几分困惑,在他的业务知识领域里,或许认为反正借款一亿五千万,合同怎么写并不那么重要,可我们冒这么大风险赶来,显然没这么简单。他默默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指尖的颤抖渐渐平息。
而法务总监呢?因为是专业的法律人,她当然明白修改这个借款合同的重大意义,她补充了一句:“还有个问题,为了规避关联风险,我们另外设立一个表面看起来与我们无实际关联的公司,用那个公司出借一亿五千万吧。”
我说:“当然没有问题,原方案也是这么定的。”
窗外的风雨似乎小了些,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不再那么刺耳。虽然还不知道远方的台风是否登陆,但至少此刻,船厂重启的资金有了着落,这道卡在喉咙里的难题,总算有了松动的迹象。(本章完)
责任编辑:赵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