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鄐君开通碑》刻于东汉明帝永平九年(66年),是东汉最早的摩崖刻石之一。此时,已进入汉隶成熟时期。在汉代刻石中,此碑可谓别开生面,独具一格。近2000年以来,虽然不乏研究者,但迄今还是留下诸多不解之谜。
关于《鄐君开通碑》的碑名
我们今天看到的几乎所有书法资料都叫《东汉鄐君开通褒斜道刻石》,或叫《汉中太守钜鹿鄐君褒斜道碑》,也有叫《大开通碑》等。即便大家都习惯了叫《鄐君开通褒斜道刻石》,但大多是人云亦云。此碑的关键词是“褒斜”二字,遗憾的是在碑文中笔者始终未见到“斜”字,只见到“余”字(图1)。《石门颂》距《鄐君开通碑》时间只有82年、空间只有数十步,碑文中有“余谷之川”“诏书开余”,明确用“余”表达地点,而没有用“斜”字。尤其是“诏书开余”皇帝颁发,是绝对不能错的!古代“斜”与“余”可能相通,但《现代汉语词典》等权威解读,没有一处说“余与斜”相通。宋代欧阳修《集古录》云“以余为斜,汉人皆尔”,难圆其说。斜谷,即指今陕西终南山之山谷。南口曰褒,在褒城县北;北口曰斜,在郿县西南。但作为书法学术,何以将活生生的“褒余”说成“褒斜”呢?也可能民间几千年“余”演化成了“斜”。在资料中查询,渭河支流中没有“斜河”,所谓的“斜河”,叫“石头河”,如果称“褒石头碑”岂不更远也?作为书法史料,应该是尊重原碑文字,不宜把民间口语当作名字。故而,笔者以为,还是应该称其《鄐君开通褒余道碑》为妥。
图1 《鄐君开通碑》“褒余”
其实,南宋绍熙五年(1194年)南郑知县晏袤作为首先发现此碑者并作释文,晏袤释文中,仅仅在录正文开头第三句称“褒斜”,也是第一个把“余”字笔误写为“斜”字者,他可能发现有误,释文后面全部改过来(有三处),称“褒余”。也或许是最早的发现者晏袤,一开始有意无意用了“褒斜”二字,先入为主,后人不加考证,以讹传讹至今。但后人们没有注意,晏袤释文后来均称“褒余”。
关于《鄐君开通碑》的碑文
笔者看到过全国不同的《鄐君开通碑》临帖展,都有一定的水平。但是错临、漏临、臆临情况较多,留下遗憾。说明书者对此碑理论上关注不够,或者是所临拓本年久不清,或者印刷质量不高,碑文残缺不全。所以有必要对《鄐君开通碑》文字加以校正。
《鄐君开通碑》,在汉中石门洞南270米的崖石上,裸露野外,剥落严重,文字漫漶。直到1971年因修建石门水库才移至室内。南宋晏袤虽有碑文记录并表明说“159”字,后人也就按159字去考证解读,但拓本直到清乾嘉年间才有流传,有很多字难以辨识,今天能够认清的也只有数十字。笔者根据南宋晏袤,清翁方纲、王昶、杨守敬、方朔、钱大昕、刘熙载、康有为等各种研究资料,冯岁平《石门十三品》、郭荣章《石门摩崖刻石研究》(汉魏十三品专辑)、上海书画出版社《开通褒斜道刻石》,以及现代网络资料等,进一步校验,并根据史料记载逐字斟酌,实际上只有153字,如下:
永平六年,汉中郡以诏书受广汉、蜀郡、巴郡徒二千六百九十人,开通褒余道。太守钜鹿鄐君,部掾冶级、王弘、史荀茂、张宇、韩岑等典功作。太守丞广汉杨显将相用。始作桥格六百卅三间、大桥五、为道二百五十八里,邮亭、驿置、徒司空、褒中县官寺并六十四所。凡用功七十六万六千八百余人,瓦卅六万九千八百四器,用钱百四十九万九千四百余斛粟。九年四月成就,益州东至京师,去就安稳。
而我们今天看到的所有拓本只有121字,止于“瓦卅六万九千八百”。另32字未见拓本。碑文之疑惑还有很多,尚待今后进一步研究。
关于《鄐君开通碑》的书法艺术
《鄐君开通碑》的书法艺术研究主要在清代,清以前主要是史料研究。对于此碑的书法艺术,研究者也褒贬不一,有学者不认可其书法艺术。清以来,又经过几百年的再认识,对其书法地位大加肯定。在石门十三品中不仅其时间最早,而且独领风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刘永在《汉隶的发生和发展》中说:“《鄐君开通褒斜道记》,只是为了记颂汉时鄐君开通褒斜道的功绩,是一种实用的文字。作者大约只是一位一般文士,并不是书法家的作品,因之也无太多的雅意,既非劣书也绝非神品。今人的拙书固然不好,古人的拙书,也未必便好。”其说法有很大的局限性和片面性。
图2 《鄐君开通碑》拓片(局部)
如果用现在的眼光审视同时代的书法作品,《鄐君开通碑》(图2)颇耐细品,其章法给人留下印象最深,甚至刻骨铭心。此碑在石门洞南270米的山崖上,系云母片石岩石质,经过稍事打磨平整后,书丹、刻石。我们现在看到的121字拓片,自然布局,巧然书写,遇有石筋石纹破裂,应让则让,当大则大,该小则小,单字大的约20厘米,小的3厘米—4厘米。通篇无界格,字字搭接、穿插,横则不见有列,竖者自然成行,如乱石铺街,又若天然石纹。清杨守敬评说:“余按其字体长短广狭,参差不齐,天然古秀,若石纹然。百代而下,无从摹拟,此之谓神品。”冯岁平评说:“通观崖面,其有列无行,看似散漫而法度自蕴其中,其笔画大小不一,长短参差,其笔画细长,加之长年野外风雨剥蚀,其笔画与相邻的崖面浑茫交错,似乎又构成了一件件天趣横生的艺术作品。”施蛰存《金石丛话》说:“《褒斜道碑》面积最大,其隶书随山壁高低不平中,落笔取势,最为古朴雄放。这种摩崖汉隶,自成一格,临写颇非易事。”
《鄐君开通碑》笔法字法特点,概括起来四个字就是“古意盎然”。最早对该碑评价的还是晏袤:“字法奇劲,古意有余。”到了清代,对其笔势、字势推崇至极。翁方纲《两汉金石记》说:“其字画古劲,因石之势纵横长斜,纯以天机行之,此实未加波法之汉隶也。”方朔《枕经堂金石跋》称:“玩其体势,意在以篆为隶,亦由篆变隶之日,浑朴苍劲。”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字跋尾》说:“文字古朴,东京分隶,传于今者,以此为最先焉。”刘熙载《艺概》:“隶之古也。”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说:“隶中之篆也。”这些都说明一个问题,《鄐君开通碑》是古隶,横画起笔无蚕头,收笔无雁尾,撇捺无翻挑,横竖平直瘦硬,字形亦方亦扁,字径可大可小,起收笔无起伏粗细变化,实为以篆书用笔结字隶书。
但是,特别要注意的是,此碑单字线条并不是简单的横平竖直,每一笔都蕴含着曲线美,外刚内柔,相背或相向,线条变化丰富,不为一般人察觉。这也是此碑总体章法形成天然石纹,朴拙天真的基础。
关于《鄐君开通碑》的取法
《鄐君开通碑》,质朴自然,古拙天真,外见茂密,内见疏朗,通篇不激不厉,气韵生动,趣味无尽。因为没有书刻者姓名落款,所以笔者只能按刘永之说,乃“一般文士”书刻。
东汉永平九年(66年)以后的书法作品都不是他取法的对象,因为他们都晚于《鄐君开通碑》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我们只能往前寻找相似的作品。如:《大盂鼎》《曶鼎》(图3)。
西周金文上接甲骨文的汉字早期形态,如《大盂鼎》《毛公鼎》《散氏盘》《墙盘》《虢季子白盘》《曶鼎》等,线条丰满,各有特点。《鄐君开通碑》的作者,金文和小篆作为当时识字的入门,都必须要学习,然而正因为他是“一般文士”,便有意无意用小篆的线条,参用金文大篆《大盂鼎》和《曶鼎》的古拙朴实,大小错落,随机自然,浑厚典雅,尤其是字形还没有完全规范,变化多端,成就了《鄐君开通碑》。
图3 《大盂鼎》《曶鼎》拓片(局部)
《琅玡台碑》。秦统一六国后,统一文字,命李斯为丞相,以秦篆为基础整理战国时其他六国文字,规范后世之篆书,后世称之为小篆。其中《琅玡台刻石》刻于秦始皇二十八年。作为秦统一后文字范本之一,虽然时隔二三百年,这位“一般文士”肯定要学习秦篆,包括《泰山碑》《峄山碑》《琅玡台碑》。其中《琅玡台碑》质朴茂密,对这位“文士”影响较大。康有为说:“秦斯《琅玡台刻石》茂密极矣,汉隶惟《郙阁颂》有此意,《褒斜》异笔而同意。”
图4 《何君阁道碑》拓片(局部)
《何君阁道碑》(图4)。晏袤说:“癸丑夏秋积雨,苔藓剥落,至是字画始见,古法奇劲,古意有余,与光武中元二年《蜀君太守何君阁道碑》体势相若。建武、永平去西汉未远,故笔画简古严正,观之使人起敬不暇。”《何君阁道碑》是刊刻于东汉建武中元二年(57年)六月的一方摩崖石刻,也无撰书人姓名,原石现位于四川雅安市荥经县烈士乡冯家村荥河南岸陡崖峭壁上。略呈正方梯形,高65厘米,上宽73厘米,下宽76厘米,全文共52字,四周凿以边框,排列7行,每行7字、9字不等,最大字径宽9厘米,高13厘米,记录了蜀郡太守何君役使刑徒修筑栈道的事迹。书法风格上,以中锋行笔,以篆书线条作隶,线条圆劲,笔势纵横,力求破篆书之圆而立隶书之方,其字型之方扁、长短、广狭、大小参差不齐,具雄强磅礴之气势,而结字布局又不失严谨整饬,并施以边栏,颇见经营之妙。《鄐君开通碑》与《何君阁道碑》有相似之处。
《杨量买山地碑》。其字体取势扁方,波磔毕具,为成熟汉隶之最早作品,极受书法史家的重视。石刻于西汉宣帝刘询地节二年(公元前68年),清代在四川巴县出土。
荥经县距汉中600多公里,巴县距汉中450多公里,均属秦巴地区,风土人情,地域文化相近,《鄐君开通碑》受《何君阁碑》《杨量买山地碑》影响可能性最大。
图5 《苏马湾界域刻石》拓片(局部)
另外,有一碑与《鄐君开通碑》相似度也极高,即《苏马湾界域刻石》(图5)。此碑位于江苏省连云港市连云区东连岛北面苏马湾海滨浴场,1999年被发现。该石刻刻在一高1.5米、宽1米突兀于半山的花岗岩摩崖上。刻面较为平整,但行字和行距不等,共12行60字。隶体带篆意,内容为“东海郡朐与琅邪郡柜为界,因诸山以南属朐,水以北属柜。西直况其,朐与柜分高陌为界。东各承无极。始建国四年四月朔乙卯,以使者徐州牧治所书造”。始建国四年(12年)刻,这是我国迄今发现的较为完整的、有确切纪年的西汉晚期界域刻石,也是我国迄今发现最早的界域石刻。在章法、字法上,《鄐君开通碑》更与《苏马湾刻石》相近,只是在时间、地点上和当时的传拓条件所限,直接取法可能较小。只能说是异曲同工,水平相当。
在中国书法史上,由于两汉隶书刻石的存留主要集中在东汉,特别是东汉晚期。而西汉不兴树碑,传世刻石很少,与东汉晚期树碑成风形成很大反差。因而,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为止,现存的西汉及新莽时期刻石仅有十多种,存字总数三百余字。其实,这段时间正是中国书法由篆书向隶书、草书转化的时期,也是“承秦而开两汉书法艺术”的关键时期。界域刻石的书风显示了古拙的隶书中仍带有篆意的古隶书的风韵。苏马湾刻石的隶书,比其他现存的西汉及新莽时期的刻石,更为明显地表现出了基本完成对篆书体势的改造而形成隶书体势,用笔和结构保留篆意的特征,同时在该刻石中,也出现了一些早期的简化字。篆书写法的残留,如“郡”“邪”的双耳旁,均为两个四边形组成。在出土的西汉一些金文、砖文、北海相景君碑、居延汉简中都有此种写法。
关于《鄐君开通碑》典型单字的特点
“空”字,把宝盖头左点和折钩写成两竖,里面两点又写成向背的弯钩,这一写法为篆书写法。《鄐君开通碑》的“宀”都是篆引笔法,如:官、宇、守。
“道”字,主要在“足”字旁,已经简化变成了秦汉简中的写法,由三点或三短横(撇)加向右伸展的长捺代替。“首”字方方正正,直来直去。
“郡”字,从左半部分来看,“君”这部分的第四画呈竖弯撇状,而下面的“口”大小匀称,而“鄐君”的君字,头大脚小,即“尹”大“口”小。从右边的双耳旁来看,与苏马湾刻石比,双耳旁为两个四边形组成,属于双耳旁早期篆书的写法。而在《鄐君开通碑》刻石中,双耳旁已经改变了这种造型,一笔弯下,形似“3”,“双耳”内部空间比较大,给人一种端庄圆润之感,和左半部疏密对比明显。
“以”字,《鄐君开通碑》刻石中“以”的左半部分,做“口”处理,这应该是篆书的残留,同时也符合整体“外紧内松”的气息。
“为”字,《鄐君开通碑》刻石的“为”字较为方正,第八画的横折作弧状回旋,使整个字有一种圆转雍容之感。与秦汉简比,更易识读。而在西汉刻石中如《莱子侯刻石》,“为”从笔顺上看是一个独体字,第三笔、第四笔都是把里面两点连写下一笔,整个字以刚直。
“年”,《鄐君开通碑》刻石的“年”字取横势,四横画间距均匀,最后一笔横画约有竖画两倍长,取尽横势。
“鹿”字,《鄐君开通碑》拓本不一,“鹿”字有的拓本是“广”字头,属隶书的基本笔画。有的拓本是里面两竖上伸连接,属于篆书写法,上海书画出版社选用的朵云轩藏本就是此种写法。无论哪种写法,“鹿”字都极显方正,亦篆亦隶。
总的来说,《鄐君开通碑》刻石中多用曲线表现出一种自然、稳定、舒展的气息,字的结体外紧内松,朴拙有趣。何应辉先生曾指出“其最大的魅力在于空间构造的开张、宏阔和整体气势的博大”。
《鄐君开通碑》对后世书法的影响
《鄐君开通碑》虽然无书刻姓名,但丝毫不影响它的书法价值。《鄐君开通碑》书刻者,处于西汉与东汉交替时期,对西汉率直的隶书和正在迈向柔美的东汉隶书,都较为精通。可是它一反常态,沿袭西汉隶书笔法章法字法,而成就了这篇为之震撼的旷世之作。对后人书写古隶,开辟了一条新路径。
对后世隶书影响。石门系列刻石,如《石门颂》《李君通阁道》《杨淮表》等这些现在名气很大的摩崖刻石,都与《鄐君开通碑》如出一辙,即便它们在隶书已经非常成熟的时代,也没写出蚕头燕尾的标准隶书,这样《石门颂》《李君通阁道》《杨淮表》等,方才赢得了“古隶”的风范,被后人敬仰。显然,《鄐君开通碑》是它们的老大哥。
对行草书的影响。自清乾隆年间拓本流传以来,绝大多数书家,是通过临摹拓本而学习提升并借鉴创作,影响或受益最大的是行草书。其一,借鉴了《鄐君开通碑》的简捷笔意,简省笔画。其二,借鉴了《鄐君开通碑》结字大小、虚实穿插,字组摆动。其三,传承了《鄐君开通碑》茂朴自然,乱石铺街的章法。尤其草书吸收《鄐君开通碑》,不守界格,自然成行,横排无列,但字的排序形成振荡,迟疾起伏,展示其韵律之美。所以,康有为说:“余谓(《鄐君开通碑》)隶中有篆、楷、行三体。”评价甚高矣!杨守敬说:“百代而下,无从摹拟,此之为神品。”
对当下创作的影响。《鄐君开通碑》虽然已离我们近2000年了,但是对今天我们书法创作仍有极大的启发价值。首先,溯源而上,熟古变今,无论篆隶揩行草,都要通过书体源流之分合,察结字法度之变迁。其次,自然天成,无意于佳,不仅增强通篇的书写性,而且强化结字的趣味性。再次,适合于厅堂的作品,还是那些字大篇长,古质雄强,虚实相当,大小穿插,浓淡相宜,刚柔相济,错落有致的作品。另外,如何把摩崖石刻搬到纸上,实质上是古今书法的一场革命。(本文作者系十堰市原副市长刘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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