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vs.白人
有必要认识到,在大部分情况下,族群冲突都是社会矛盾的表象而非根源。
从表面上看,最近发生在夏洛茨威尔市的暴力冲突凸显了美国社会长期遗留下来的种族问题。但是族群矛盾在美国是一个持续存在的事实,其起伏有赖于特定的现实条件。自六十年代民权运动结束之后,至少从制度和政策上讲,美国族群关系一直被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2016年因为几起警察与黑人之间的冲突而引起的“珍视黑人生命”运动(Black Lives Matter Movement),尽管有种族背景,但根本上看是一个公共政策问题,关切的是改变美国的执法体系,因此并未引起大规模的白人反弹和暴力冲突。
此次冲突与以往不同之处在于,过去引发冲突的多半是少数族裔的不满。但此次冲突中,白人的愤怒则成为导火索。而此次冲突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不是白人与有色人种之间的冲突,而是白人之间针对白人至上主义产生根本分歧。夏城的示威游行者是白人,反游行者中白人比例并不少,而驱车袭击事件中的肇事者和死者都是白人。事后的公共舆论中白人群体对暴力的声讨力度不亚于甚至超过任何其它族群。特朗普模棱两可的表态引发的攻击来自主流社会的各个角落,既包括各主流媒体,也来自政府、国会、军界,甚至包括特朗普自己的团队和家人;其猛烈程度也同样不亚于任何其它族群。也就是说,特朗普对白人至上主义的袒护导致他几乎与整个白人主流社会为敌。
边缘vs.主流
因此与其说此次事件是一起种族骚乱事件,不如说是白人社会的一次身份认同的危机,凸显出美国社会在今天复杂的现实环境中自我调整和定位的艰难。
过去几十年来,白人至上主义在美国社会中日益边缘化。尤其是在全球化大潮的冲击下,代表白人至上主义的三K党几乎沦为一个历史概念而非现实存在的运动,即使在美国南方的都市地带都难以引起足够的注意。美国娱乐圈中甚至可以将三K党的形象作为搞笑材料,足以显示该运动被边缘化的程度。在此背景下,夏城冲突中三K党死灰复燃,造成轩然大波,不能不令人惊讶。
冲突发生之后白人为代表的主流社会对白人至上主义不仅在舆论上群起而攻之,诸多城市甚至随之兴起移除南部战争时期南方政治领袖雕像的运动。从此态势来看,显然不能把此事件视为白人群体的自我否定和政治反动。因此与其说此事件是白人对其它族群的攻击,不如说是美国社会的边缘价值观与主流价值观的一次冲突。而这个冲突已经酝酿已久。
内外交困的美国社会
在一定程度上讲,此次白人至上主义运动可以被视为2009年后兴起的茶党运动的进一步发展,从此前的经济和政治层面蔓延到现在的种族层面,凸显美国社会中极右翼群体对美国社会在新环境中艰难调整过程中的失望和愤怒。造成这个群体愤怒的诸多因素中,最主要的因素来自两方面。
一方面是美国社会在国际环境中地位下降造成的冲击导致战后建立起来的以自由民主、自由贸易和多元文化为核心的主流价值观开始受到质疑。相反,源自于19世纪、战后深埋在美国社会中的民族主义、重商主义、民粹主义在不断冲击下日渐抬头。而这些价值观在国内社会关系上的极端形式则集中表现为白人至上主义。
另一方面,更为直接也更为关键的冲击来自美国国内。日益深化的经济不平等和经济极化造成1%人群与其它人群之间的差距日益增大。即使奥巴马时期经济复苏,中下层收入人群的实际收入并无明显好转;失业率持续下降也不代表这部分人群的安全感得到保护。更为重要的是,在严重极化的美国政治中,政府相应的公共政策不仅没能扭转这些趋势,反倒推波助澜——例如产业调整、教育改革、再就业培训、公共健康、社区扶助等政策长期缺失或乏力,对华尔街金融利益集团和对高收入人群则长期政策倾斜。所有这些社会不公和政府无能都令中下层群体在收入不平等的状况下面临社会阶层固化、社会流动性下降、社区衰败等额外的心理冲击。其结果是造成社会价值观扭曲,“美国梦”幻灭,大部分中低产人群对子女的前途失去信心。这些问题在任何一个社会都是危险的不稳定信号,对任何一个社会群体都会造成冲击。但是在美国社会当中一直占优势地位的白人群体显然面临着更为严重的心理创伤。
特朗普vs.美国
无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都没能扭转这一趋势。奥巴马在2008年带来的希望和憧憬在随后8年当中被日益严重的政治极化彻底粉碎,只能让这种沮丧和愤怒进一步被放大,助推社会撕裂。
精明的特朗普顺势而为,用尽招数煽动潜藏在美国社会中的分裂因素,得以在一片喧闹中出位上台。如笔者此前曾评论,特朗普尽管投机善变,但他的价值观清晰可辨,难以动摇——那就是前述源自于十九世纪的陈旧价值观。基于他的价值观的顽固性,指望他上台后改变策略,帮助美国社会弥补裂痕无异于与虎谋皮。明白这一点可以帮助理解为什么他会变成主流社会的公敌而毫不动摇,甚至变本加厉,在冲突发生后仅十多天后即不顾来自左右两党的反对而执意赦免反移民前锋、亚利桑那州备受诟病的前警长乔·阿尔帕约(Joe Arpaio)。这一近乎政治自杀式的举动似乎反映出特朗普的亲率鲁莽。但以上讨论试图揭示的是,白人至上主义是他政治生存的救命稻草,他别无选择;同时也是他的价值观的核心,除非(甚至?)鱼死网破,他也无意退让。(本文部分刊发于《世界知识》,作者授权转发与本网站)
寿慧生
盘古智库学术委员,清华大学国家战略研究院研究员,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政治学博士。曾在弗吉尼亚州克里斯托弗·纽波特大学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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