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学大提琴了。
目前还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因为这节课的增加让我这个不善于管理时间的人更加焦虑了。
但我的大提琴老师是一个非常和善的人,上完第一节课后我突然意识到,千金难买我乐意,就这么继续学下去吧,至少会很快乐。
老师是同校的大提琴在读博士生,完全是“人美心善”的典型。虽然只接触了两个小时,却能感受到他的教学风格肯定会受很多学生喜欢。学习乐器必须严格,有时姿势上的微小偏差都可能形成难改的坏习惯,所以刚开始的学习节奏是很慢的,我那点可怜的小提琴基础好像也基本用不上。老师在琴房里来回走着,我拉着D弦,他提出一条条建议,我便不断调整持弓姿势。为了教会我最放松的持弓方法,他花了足足一节课的时间(有可能是因为我迟钝,后来终于发现问题出在大拇指上)。
“如果练琴让你感到焦虑紧张,而没有让你愉悦,那说明你走错了方向。但同时,焦虑也是很正常的,因为这说明你在乎,所以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你要接受自己犯错误,却也要懂得消化自己的顾虑。”老师对我所犯的所有错误都很宽容,尽量不让我感到尴尬或急躁,所以我在练习时一直很放松,心很安定,因为知道犯错其实没有那么可怕,错误不是休止符。
老师的语气和神态让我想起了曾经的两位小提琴老师。一位与他十分相似,另一位却和他有着天壤之别。
小学毕业,我提出要新学一门乐器,出于对弦乐的喜欢,我选了小提琴。初学小提琴的时候,我的老师是在琴行找的,他是一个有些不拘小节的中年教师,用的琴很陈旧,还有点脏。上课前风风火火地来,由于个子高,进门的时候还要低一下头。每次听完布置的作业以后,他会做一些指正,然后把教材翻开,用笔“唰唰”几下在我的书上勾几首曲子。
“今天你可以练这首了!”他说,“你练好了我再找几个学生,你们来个小合奏!”
我记得那时候天气很热,在那家离母校很近的琴行二层,我和其他几位学生不怎么熟练地拉着重奏,偶尔有些不和谐的音符,但也被大家的兴奋掩盖了。一曲终了,总会有很大的成就感。那位老师没有太大的名气,门下的学生却都有很不错的成绩。有一次他把所有学生和家长请到他家去,向我们展示了墙上学生们的证书,都是复印件,还有一把老琴。他很珍视它,平时基本不会拿出来演奏。那一次聚会有种和谐、温暖的气氛,但我也只感受了一次。我跟着那位老师,虽然没有学到多么精深的小提琴技巧,但是学习的过程让我很快乐,是初中少有的令我放松的一段时光。
我的重点并不是讲第一位老师,而是接下来的这位教授,因为他与我现在的大提琴老师有着天壤之别。
在考过小提6级后,我的钢琴老师向我们推荐了一位她的同事——音乐学院的小提琴教授。我本想说“我的‘噩梦’开始了”,但这么说有些太没良心,因为无论如何我还是学到了很多东西。
教授很厉害,他的学生多数都是能登上国际舞台表演比赛的。有几次下课时还会碰上曾经在小提琴考级曲目录像带中演奏示范的学生,才知道原来都是教授的弟子。一开始我很激动,父母也很激动。那时候基本都是老妈和我一起去教授家里,她在旁边听,教授一边指点我,一边向她叮嘱要在笔记本上记下来的内容。
我好像重新学了一遍小提琴。
第一次上课,从头到尾我只拉了一首曲子,教授听完后基本把我先前所学的都推翻了。我一拿起琴,“错了!”他说,我也不知道错在哪里,就把手臂抬高了一些,“不对!”,我有点慌。
“老师,是我的手抬太高了吗?”
“你自己感觉一下,你这样站着累不累?”没有回答,却来了个新问题。
“有点累…”举着琴,手臂又不能耷拉下来,确实挺累的。
“所以知道正确的应该是什么样吗?如果你的姿势是错的,那么声音绝不可能对。”
可是正确的是什么样?我真的不知道。我想问老师,但老师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么简单的事怎么可能理解不了、怎么会做不到?
有几次,教授甚至暗示我们,大意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你没有天赋的事情上,还不如找自己擅长的事情去做。我觉得不解,明明第一个老师对我十分赞赏,我也很享受练琴的过程,为什么现在我成了天赋有限的人,而小提琴成了我永远无法掌握的技艺呢?我听着教授的话,脸开始发烫,眼前的琴弦好像都在盯着我,让我想赶紧逃出这间房。
这不可理喻的日子可能持续了一个多学期,也可能没那么长。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我甚至都不记得练了什么新曲子,能记起来的只有“停”、“不对”、“重来”、“好了”……学到后期,老妈已经不陪我上楼了,可能她也难堪吧。有那么几次,我很窝囊地哭了,只能等眼泪止住后再走出教授住的小区。
教授可能把我想得和他从小带到大的学生一样聪明,一样醒目,他只要说个“错”字,学生就会自动更正过来。他一直在告诉我,我做错了,但他不说我究竟错在哪里,他口中的“正确”究竟是怎么样的?
我后来很难再有兴趣打开小提琴盒了,尽管我知道那把琴很贵,课很贵,父母和我也都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要把琴拿出来再试一试的愿望,但是每当拿起小提琴,耳边的那些“错”和“停”让我甚至不敢多练一分钟,因为不知道怎么才能演奏出“对”的来。曾让我倍感兴趣的弦乐曲、陪伴我坐公交车回家的音乐都成了一种负担,一旦电视里播出相关的片段,我就想尽快换到下一个频道,一方面是怕让父母联想到我的小提琴,让他们失落;另一方面是因为即使多看一秒,那画面都好像在嘲笑我,在展示着我可能永远都无法学会、学好的技能。
我是真的很笨吧。我经常这样想。
这种敏感和自卑也不全是学小提琴造成的。因为初中时我在学校已经沦为了一个不受班主任待见的学生。
初中入学时的分班考试,我破天荒地在数学这一项拿了不算低的分数,结果我这个对理科不开窍的人就被分到了数学竞赛班,和一群几乎都是奥数竞赛一、二等奖的数学尖子生们成为了同学。数学老师就是班主任。我记得第一次入学后的数学摸底考试,120分的试卷我只拿了60分,是全班倒数。而我是以年级第一的成绩从小学毕业的(这不算什么成就,但是在那以前我从来不会将自己与“垫底”联系在一起)。更让我痛苦的是,每周我们都有一次数学测验,成绩会被老师制作成Excel表格,从高到低排序,投放在大屏幕上,慢慢、慢慢地滑到最后一名。不出意料,我初中三年基本都在名单末尾徘徊。而数学上的落后完全遮盖了我在文科方面仅剩的一点自信和特长。于是,我也就被定义为一个差生,不被老师看重的那一个。
班主任的得意门生,一位几乎每次数学都能满分的学霸,很喜欢调侃我,有时也不是调侃,而是很直白的取笑,我们俩的冲突经常是十分激烈的,也常常遇到“这是谁干的”的情境。我没有办法还像小学时那样向班主任告状,因为那男生也有自己的一套说辞,但即使我向班主任抱怨了,她也只会含笑着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而且她多数时候都会偏袒自己喜欢的学生,生怕有什么事情影响了那个男生。甚至,她有一次说:男孩子成熟得都晚,说话太冲动,不考虑别人是很常见的,你包容一下他就好了。可是,就因为说者无意,听者就真的没有权利生气吗?当我犯错的时候,甚至当我没犯错而被别人扣上这顶帽子时,有人站出来,让别人“包容”我吗?扪心自问,如果我是老师,我肯定也抑制不住对好学生的喜爱,但这种喜爱如果成了偏袒,这还是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师”吗?
这些点滴都是塑造我个性的磊石。那段时间里我一直比较闭塞,心理活动比面部表情多了很多,一天中最舒适的时刻就是午休时听张国荣的歌曲,好像能令我暂时忘记教室里的风波,心情也随之变得舒缓。也是在初中的某一年,我看了《社交网络》,让我发现了最喜欢的演员。后来,我喜欢的文艺作品都带有一点孤独感,不是无病呻吟的那种孤单,而是真正能产生共鸣的一种情绪,孤独,但不是只身一人的失落。在那段时间我渐渐意识到艺术作品可以或多或少地对我进行一些治愈,它们也成为了后来我决定专业方向的原因。
我现在过得很开心了,也一直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想学大提琴就能学,想发表感想就敢大声说出来,所以回忆起来总没有当时的那份痛楚。如果现在再让我经历一遍,我可能会比当时坚强一些,但是…我要说什么呢?我要怎么凭一颗“强大的心”度过那那段时光?我也不知道。
还是不要去想了。
幸运的是,上了高中后,我感到了久违的温暖。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他们都给予了我无限的耐心和关怀。我非常、非常感激。就好像受伤时,他们会帮我包扎伤口,而不是喊着一群人来,围观我会怎么办。或许也是有初中作为对比,我开始珍惜每一个时刻,因为它们都美好到好像从未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
我小的时候,除了想当一名小丑,还想当老师。这两者在我看来都是非常高尚的职业,我是真心这样认为的。因为他们都要牺牲太多自己的生活和精力。小丑要放弃自己的情绪,甚至背叛自己,让对面的无数脸上浮现笑容;而一名合格的老师要把教学生涯中成百上千个学生当作自己的孩子,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在学校和生活中我遇到了很多老师,我庆幸自己遇到了能让我诚心尊称为“老师”的人,也庆幸遇到了通过打击我让我更强大的那些人。我不知道顺境和逆境哪一个让我受益更多。但我想,如果能遇到一些能对你说:“没事的,你可以犯错”的人,总是幸福的。所以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在某些人的学习生涯中,或是生命里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一个能鼓励他们正视错误、帮助他们改正错误的人,而不是轻易劝他们放弃,或是用以前的差错衡量他们未来的人。希望在以后,我能被人称一声“老师”,但愿我会配得上这样的赞美。(蒲一苇)
高山仰止,吾师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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