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周其仁:全球竞争像“三明治”,中国夹在中间,怎么办?
周其仁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
2017年6月27日,山东省阳信县龙福环能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工人检查涤纶长丝生产情况。近年来,该公司通过科技创新,可节约石油120万吨。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新经济这个“新”,它不会从天而来,它是创出来的。中文中的“创新”,有行动的意思。中国的“创新”已经深入人心,但还需要我们实业界、产业界、投资界,真正把创新当一回事!
中国的内外部遇到了一些新的约束条件
创新不是一个锦上添花的事,创新使中国经济走到今天。我讲过很多次,中国的经济并不是在封闭当中完成了高速增长,而是在开放当中实现了30年的高速增长。什么叫开放?首先是对发达国家开放。因为发达国家战后发展得比较好,资本积累、技术积累、知识积累雄厚。这一开放,资本、金融就会来。它来也不是因为想做好人好事,因为它有经济规律。一个经济如果拥有的资本越多,资本的回报率相对就会低。资本如果到了资本稀缺的地方,它的回报率就非常高。但如果不开放,资本来不了。
中国有大量的劳动力、资源和愿意学习的人民。结合了资本、技术,同时有一个全球的市场,中国经济就开始高速增长。出口导向的增长,这是过去的发展模式中没有的因素。30年平均10%高速增长,改变了世界。
全球格局已经发生了改变,可以说世界是一个很富的经济,富经济就是资本多、人口少。穷经济就是人口多,资本很少。资本少,生产力就低。资本多,生产力就高。中间如果有一道墙,如冷战时期,那富就过富的日子,穷就过穷的日子。把这个墙拆掉,打通之后会发生一系列重大的变化。
资本打通了,谁得利更多?谁可能会吃亏?现在看富国,富国当然得利。因为它原来的资本有更多全球的劳动者来用它,相对稀缺程度提高了,所以华尔街发大财是有道理的。硅谷的技术也发大财。原来也就一、二亿人口用它的高技术,中国、印度一开放,人民生活改善也要用它的技术,市场大大扩大。
美国有很大一部分人口,在全球化中受益程度相对不高,尤其和华尔街、硅谷比,他们会有挫折感,这是发达国家的问题。大概20世纪80年代之前,美国基尼系数是收缩的,社会呈一个“橄榄型”,中产阶级的数量越来越大。全球化以来,美国的两极分化加大了,国内矛盾尖锐化。
我们再来看看贫穷的国家,他们是全球化最大的受益者,增加了劳动者打工的机会。在所有中国落后地区的人口当中,谁靠资本近一点,谁靠技术近一点,谁靠国际市场近一点,这些人口富得就更快一些。
从全球化整体来看,经济增长的速度大幅度提高。但是提高到一定速度,持续到30年,尤其中国这样的大国,产生的新矛盾让这个模式难以持续。
来看国内,我们杀进全球市场主要靠成本优势,因为原来是低成本,劳动力便宜、土地便宜、要素也便宜,便宜就是竞争力。问题是经济规律是成本曲线,先降后升。仅有温州模式的时候,全国农村劳动力充足。但是苏南模式、广东模式出现后,中国商品经济发展,市场发展在蔓延,大家都在办厂招人,农村劳动力的蓄水池就没了。大概从2000年开始,成本曲线开始往上升。更迅速上升的是税收、土地出让金、政府开支。
中国的内部、外部都遇到了一些新的约束条件。
全球竞争的顶端还是在发达国家手里
今天的局面,笼统讲就是“三明治”结构,全球竞争的顶端还是在发达国家手里,到今天我们还难和它们平起平坐。它有知识的积累,技术的积累,有独到性的优势,它设计的东西全球需要。斯隆商学院的校训是:经济竞争是两件事情,要么与众不同,要么成本领先。这两种办法可以使其活下来。
中国夹在中间,成本优势已经不明显了,独到性优势还不显着。出路在什么地方?节约成本,经济上去,大家收入提高;倒过来就是成本上升。现在经济增长不就是谋大家的收入提高吗?但是,收入高了反过来就是成本高了。资金再投入到经济过程当中,成本就高了。
不能永远用同样的方式生产同样的东西。创新变革不是锦上添花,高兴就做一点,不高兴就不做。对中国高速增长,30年来的经济,如果没有创新驱动把成本的特性改变,那会重新陷入一种困境。
看看发达国家今天的困难,美国很多老工业基地,当年很辉煌,美国第一艘航空母舰的钢板是这里提供的,而今天锈得乱七八糟。它的解决办法就是让“锈带”变成脑袋,通过脑力开发新产品、新想法,重新利用资源。美国也在转型,如果没有创新,美国所有的成就最后都会变成发展的障碍。
创新意味这什么?没有创新,经济很可能变得很平庸,全世界多数时候经济都很平庸。所谓平庸,也许会有点增长,人口也增加了,但人均没有显着地增加。这叫周而复始的经济,最早是熊彼特1936年提出来的。突破这个平庸,让经济不平庸,那就要创新,或者改变产品,引进新产品。或者把已有产品的品质、功能改变,或者引入新的生产方式,或者开辟新的市场。然后开发新的材料,形成新的商业模式、新的经济组织方式。如果没有引进这些东西,经济一定会平庸化。
人都有想法,但是有些想法会对经济的增长有革命性的影响。2016年10月,德国伟大学者莱布尼茨去世300年,汉诺威大学开展很多活动纪念这位学者。莱布尼茨当年说重复计算这种工作不应该是人干的工作,应让机器干。一下子让我重新理解工业革命的所有意义。机器替代人不是自然发生的,不是说劳动力贵了,机器自然就会出来替代人。人是万物之灵,人要解放头脑,不断有新想法,创造新的生产力,这是经济增长的本源。
对人本身的认知非常重要,这有一个历史过程。新的发现会带来新的发明,新的发明会带来新的产品,会带来新的利用资源的方式,就可以带来经济进步。
创新要有高浓度、高频度、高密度的互动
想法真正变成创新的行动,改造世界,难度还不小。因为很多想法会自生自灭,禁不起打磨,要变成产品得不到资源。
在什么条件下,想法可以转成创新的行动?有一个比喻,需要一锅浓汤。大家看看创新在全球的分布就在几个地方:美国的硅谷、波士顿,亚洲的中国。想法变成产品,变成产业,这条路非常长。
我们去硅谷,去MIT看,发现创新的形态改变了。大学、国家研究中心、实验室、国防部订单,还有无数的公司、银行资本、创投基金、法律服务,全世界很多国家都具备这些要素。但是差别在于浓度和密度,不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高度聚集,它很难成气侯。很多想法最后就变成笑话了。
从想法变成产业,有两条路可以走
认真研究创新,怎么从想法、应用新原理,克服技术困难,变成产品、变成产业,扭转我们在全球竞争中由于高速增长带来的新挑战?
我们研究发现有两条路:第一,从产品出发。然后去找关键技术,技术遇到难点后再看有没有新的原理可以解决。第二,从原理出发,从新的发现出发,倒过来看有没有技术可以帮它落地,最后做成产品进入市场。
经济活动中大多数是从底下往上爬的,有需求,有痛点,大家都想解决却解决不了。这里有两种选择:
第一种是往上爬,锦上添花。好中加好,优中加优。那些奢侈品磨炼出来的工艺精细,一旦条件成熟可以变成大众可以享受的东西。
第二种是生产大众可及的产品与服务,比如吉利剃刀、福特模式和中国制造。
中国要从杀价变成比拼品质,有很大的增长机会。
创新真正落地,要有全面的社会知识
创新不光是技术能解决的,真正落地要有全面的社会知识,要懂法律、人心、偏好、舆论、政治。即使一个天才技术人员提出想法,技术上可行,不等于社会和经济上最后可行。
创新是上三拳、下三拳、左三路、右三路,都要打通绝不容易。今年新发布的全球创新指数排行榜,中国大陆排名第22位,中国香港排名第16位。今年有一个新的排位办法,创新不是以国家,而是以集群为单位。在全球前100个创新集群中,最密集的集群是东京和横滨地区,其次是中国的深圳和香港地区,第三位是美国的圣荷西—旧金山地区(硅谷地区)集群。
创新很重要,经济的发展最后是创新主导的。不能因为经济学家说它重要,政府说它重要,创新就会自动发生。创新要不能发生,经济就会被卡住。
从行为角度看,创新来源于想法,但它不是一个点子就行,最后它要成于行动。它要真正改变人们的生活,用新的资源组织方式来满足经济的要求。它从一个个想法、点子、猜测,中间包括发现原理、寻找应用、发明技术、反复试错、制成产品、形成产业,然后为社会所接受和普及。
承担创新的组织既不是整个国家,也不是一个大组织,而是一个集群。就是那些有想法、愿意承担创新的人高密度聚到一起。现在先进公司内部的组织方式都有很大的变化,弥漫着支持、肯定、鼓舞创新的氛围。
中国13亿人想法肯定不少,问题是怎么聚集?怎么凝聚?怎么增加厚度?我们也有大学、研究所、国防巨大的需求,更有5万亿美元巨大的消费市场支持。这些条件都不缺,这么多创新公司,一代代新大学生、研究生投入到经济中,以此来推进中国经济长期增长。
(责任编辑:周金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