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2020年春天,我正在全身心投入写作这本最后定名为《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的书,情感和思想一次次受到冲击,深感理解之难,阐释之艰。也是在这段时间,网上传出一个关于《野草》的热点新闻,一位非中文专业的大学本科生,竟然用《野草》诸篇串接成一首说唱,火遍全网。这让我十分震惊,也产生一丝莫名的兴奋,更印证了我写作此书想强调的一点——《野草》是理解的畏途,但也随时向接近它的人打开一扇扇窗户,每个观望的人都能看到不同的风景。 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想寻找一种理解《野草》的方式,也一直在寻找表达这种理解的情境。从《野草》中可以看到鲁迅的心跳,《野草》有空间感、画面感,也有时间上的纵深与沉浮,《野草》写的是一种状态。越是深读,越能感受到鲁迅写作时的“小感触”和把这些“小感触”写下来的冲动。难以平复的情绪,深邃到极致的思想,那是有可能转瞬即逝的幻觉,是不可能重复的情景。《野草》是诗,是哲学,是被压抑的激情,这种激情借助文字点燃、释放。我想起鲁迅《好的故事》的结尾,那正是对迅速用文字抓住幻觉与神思的一种真切描写:“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开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这就是写作。 《野草》没有留下手稿,如果能见到,面对鲁迅的字迹,我想应该会有别样的感觉。神思不允许人慢条斯理去琢磨,不知道《野草》的手稿是不是更飞动一些。我决定用笔记录下我对《野草》的感悟。 《野草》有强烈的明暗对比,有急速的动感。读《野草》,让我想起看过的电影《至爱梵高》,那种油画般的画面,在画布上演绎人与故事的行动,我以为,如果能用这样的手法将《野草》拍摄成电影,一定会有动人的视觉效果。比如《颓败线的颤动》,如果摄制成类似的动漫电影,会产生怎样的凄美啊。“一间在深夜中紧闭的小屋的内部,但也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然而空中还弥漫地摇动着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心的波涛……”一对母女正在为忍受饥饿而挣扎。镜头随后随着梦境切换到多年以后的场景,还是在“一间深夜中紧闭的小屋的内部”,一场残忍的、残酷的,令人心惊、酸楚、悲哀的对话正在进行。一个“垂老的女人”“口角痉挛”,接着是平静,再接着是冷静。最后,“她在深夜里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她伟大如石像”的形象在荒野上矗立,但她在颤动,四周的一切都在汹涌,有如木刻,有如雕塑,又有如一幅令人悲恸的油画。这是鲁迅的审美,更是只有鲁迅才能写出的美感。 读过很多关于《野草》的研究文章,从前的、现在的,日本的、欧美的,我看到令人尊敬的学者在阐释《野草》意义上所做的努力,感受到《野草》在美学上为后来者带来的诱惑。这24篇长短不一的文章,引出了不知超过它多少倍的难以计数的阐释。这些阐释的努力,透着真诚,传递着各自独特的感受。《野草》是跃动的、不确定的,但研究者总在试图确定它、固化它,想找出它们共同的规律和特点,使其秩序化,使之成为散文诗这一新文体的范式甚至“标准”。 《野草》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鲁迅本人其实有过说明甚至是想逐篇解释,但后来者不会完全采信作家本人出于谦逊的表白,生生地要去拔高它的意义,为它附加上太多的主题。我敬重这些阐释的努力,但又时常会觉得我所感悟到的与这些甚至有过度之嫌的阐释之间,还有很多空白地带,我必须依靠自己的微薄之力去填补这些“空白”,为这些我感受到的断裂地带铺路搭桥。于是就有了这一理解《野草》的小小的写作行动。我同时深知,其实我做的这些努力,正是前人阐释《野草》时的缘由和出发点。每个人因为感到别人的解释不能完全满足自己的阅读感受,想把自己独到的理解写下来,却在总体上未见得都能做到鲜明、独到。我也一样难以跳出这样的局限和窠臼。 这是《野草》留下的谜底,是阐释者的宿命。这也是《野草》最特殊的地方,它诱惑人思考,蛊惑人进入,鼓励人解读,而最终的答案、解释的终点却总是迟迟不能到来,每每让人产生前路更加遥远的迷茫,开始雄心勃勃,其实不过是“过客”之一而已。是的,我也注定一样。 《野草》是横空出世之作,也似乎缺少与鲁迅同期小说、杂文的直接联系,尤其是在文体上。至少此后若干年的研究,《野草》都是一个独立的领域。它有如一次文体实验,一次艺术探索,在《野草》研究的独立性被不断强化的背景下,《野草》愈发成为一个特立独行的文本。诗、哲学,生涩难懂、黑暗、悲观……拿附加在《野草》上的这些印象,与鲁迅同时期的思想、创作的主流研究结论相比,似乎有明显的距离。触动我重新理解《野草》的缘由,正是这种看上去越来越割裂的阐释状态。 这不是一本关于《野草》的学术著作,更主要的是想通过自己的描述牵引出围绕在《野草》周围的各种故事,以引发更多读者阅读《野草》的兴趣,拓展理解《野草》的思路。如何能把故事讲得生动、饱满、复杂、清晰,在丰富的信息中提出具有学术意义的话题,是我努力的目标,但也可能是未必实现的理想。书名里的“《野草》全景观”,意思就是从《野草》的本事缘起,考察《野草》的成因,也从诗性和哲学以及艺术表达的角度,探讨鲁迅对本事的改造、升华和艺术创造,还试图从《野草》的发表、出版流变,观察《野草》的传播史。书名《箭正离弦》,则是试图对《野草》营造的环境、氛围,情感流动的起伏、张力以及鲁迅思想的玄妙、精微所做的某种概括。“箭正离弦”想表达的是一种状态,比箭在弦上更有动感,比离弦之箭更加紧张,它已开弓,无法收回,但它的速度、方向、目标并未完全显现。《野草》里的情境,一个接一个地相遇、对峙、告别,各色人物的内心涌动,仿佛就是正在离弦的箭,令人期待,让人紧张,也有许多不解和迷惑。鲁迅的文字,《野草》的语言,那种张力有如弓、弦、箭的配合,力量、精细、速度、茫远,读之总被深深吸引,放下又很难认定已清晰掌握。这就是它的魅力,也是它引来无数阐释的原因。 就我自己而言,阅读《野草》和阐释《野草》之间,有时也会产生这样一种莫名的感觉: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不能指望有理解《野草》的现成答案,谈论《野草》的乐趣,在于每个人都会依个人的审美去感受、去理解,但理解《野草》可以更接近鲁迅的灵魂。这也是我想要表达的观点。理解《野草》仍然在路上。(作者系中国作协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阎晶明)
(责任编辑:王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