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期停演不停练,云课堂上,虽无法和观众面对面,但排演、服装、候场,一个也不能少……
京剧,是一个有着200多年历史的剧种,经历了无数大师的发展、改革、创新,被誉为“国粹”。近些年,传统文化受到越来越多年轻人的喜爱,尤其是在京剧的传承和发展上,从未缺少过爱京剧爱到极致的年轻演员的奉献。疫情期间,各京剧院团取消演出,演员们停演不停练,闭关修炼,百炼钢化绕指柔。
前不久,国家京剧院优秀青年演员马阿龙走进青睐云课堂,通过视频方式分享了京剧脸谱、京剧念白以及舞台背后少为人知的故事。虽然无法和观众面对面,但他一如既往,排演、服装、候场,一个也不能少。一扇一椅,时而唱念透千钧,时而锣鼓起风云,演绎了一场声畅腔浓的京剧“戏书”,会友们过了一把赏析京剧的瘾,更体会到京剧艺术独特的美。
泡戏园子的小孩儿,我是独一份
马阿龙在舞台上塑造了不少像李逵、来俊臣这样的经典花脸人物,本期“云课堂”一开场他便告诉大家,京剧最具代表的就是脸谱,脸谱犹如一张发向世界的名片,使京剧名扬天下。
看到这么年轻的“花脸”,不少会友十分关心这项传统艺术是如何培养新人的。马阿龙向大家分享了自己的从艺经历和感悟。他直言自己是先和脸谱结下了缘分,继而对京剧产生的极大兴趣。
1988年出生的马阿龙,小时候家住京城和平门西河沿,挨着正乙祠戏楼。从小他就跟着奶奶“泡戏园子”。他记得有一回人家给他画了一张脸谱,“舍不得洗呀,一直留在脸上好几天。后来拿肥皂搓也下不去,最后用豆油洗的”。
上学之后,别的同学一放学就去踢足球打篮球,马阿龙却是顾不上写作业就跑去听戏,“家里虽然不富裕,但我妈还是给我买了正乙祠的季卡,我拿着天天去。里边儿服务员跟我可熟了,泡戏园子的小孩儿我是独一份。我还特爱靠前坐,看得清楚。”他印象很深,正乙祠的戏台很“拢音”,音效非常好,“过去戏台多以南北为主,不唱东西。还有三层台,能唱神仙戏、鬼戏、人间戏。”被戏园子的氛围吸引,他开始学习京剧。
脸谱的色彩,是会讲故事的
马阿龙用扇子拍了拍自己亮澄澄的光头笑言,在脸上绘制五颜六色的油彩之前,必须要刮头,脸谱能画到哪儿?他指着发际线,“要画到高三尺”,所以一年四季剃光头,他打趣道,“冬天冷,夏天就凉爽、轻快”。
脸谱五颜六色可不仅仅是为了漂亮,一笔一画的用途都有准确的框架。京剧有简明扼要的脸谱口诀:“红忠,紫孝,蓝狂,绿燥,水白奸邪,油白狂傲;黄狠,灰贪,金银妖怪。”
一说红忠,就想到“卧蚕眉丹凤眼面如重枣”的关云长关圣帝君。马阿龙说,直到现在,京剧中演关羽的演员都很注重仪式感,“他要提前几天沐浴、焚香、祭拜,心生敬畏。请一个龛放在自己的盔头(帽子)里。在眉心点画上一条龙,表示我现在已经是武财神帝君附体。从进后台化妆起,就要封嘴禁言,别人也不会过来与他嬉笑,第一嗓子必须亮在台上。戏曲中像塑造这样带有神仙色彩的人物,都有规矩。”
“黑脸的张飞叫喳喳……”脍炙人口的唱腔,被马阿龙唱得别有滋味。一些老戏迷常称花脸演员是“唱黑头的”,黑脸最具代表的就是铁面无私的包拯包大人,可为什么要给他用黑色?马阿龙告诉大家,这里藏着一个神话传说:文曲星和武曲星在天庭上打斗时,忙乱中两人的头换错了,文曲星拿了武曲星的面皮戴在了自己的脸上,长得非常黑,但是极具才华。那为什么叫包龙图大学士?传说过去皇上夜梦贤臣,梦到一个黑脸大汉前来救驾。起身即刻绘制了一张龙图,命王延龄去寻访,结果找到了包拯。老百姓希望包青天白天黑夜都能为人们断案,所以又在他的脑门上绘制了月牙。
戏曲中为了增加舞台冲突,把曹操塑造成奸雄的形象,也是最具代表的白脸。但是脸谱也根据人物的状态进行调整,“比如说《捉放曹》中,曹操的脸谱勾得相对高位,表现年轻气盛。到了《阳平关》,勾得相对低了,而且面部的皱纹增多,叫‘水白奸邪’。粉墨艺术中的粉,就是指玉兰花的花蕊经过特殊的处理成为白颜色,涂绘在脸上称为水白脸,使人物犹如戴了面具,让人感觉不易窥探到其内心真实的想法。”马阿龙说,以历史长河的宏观角度审视,曹操是一位宏图大略的政治家、军事家。尚长荣先生在《曹操与杨修》中就曾经对曹操的脸谱进行改良,给曹操在眉毛上点了一颗红痣,以示他有宏图大志。言至此,马阿龙当即赋吟一首《短歌行》,高亢低淳,绕树三匝,久久盘旋,悲凉之情溢出屏外。
京剧行有句话叫“无丑不成戏”。马阿龙形容丑行如同大厨手中的葱姜蒜一样不可或缺。他举起一张自制的小花脸展示,并讲述了小花脸被称为“豆腐块”的由来,“祖师爷唐明皇非常喜欢戏,可他要一唱戏,底下的文武百官可受罪了,得跪着听,伴奏的也得跪着拉。给他搭戏的怎么办?就用洁白的玉片挡在脸上,以示自己为草民。后来梨园子弟效法,也是一种自谦。由此,京剧小花脸被称为‘豆腐块’。”
戏曲中的脸谱,不同情况下有不同的表现方法。比如说《失空斩》里的马谡,起初脸谱中间画的是红颜色。“失街亭”的时候,演员去后台把红色改成一块黑色,就说明这人要倒霉了。
李万春、李少春先生当年演猴戏非常生动,各自握有拿手好戏。马阿龙听老师们讲过,为了演出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两位老先生想尽了办法,研究出一种金粉,非常适合表现人物,“老先生把这些金粉搁在竹筒里面保存,舍不得使啊,一次只用一点点”。
京剧就像一个聪明的小孩
吸收着各地戏曲的神韵
1790年四大徽班三庆班、四喜班、春台班、和春班紧急进京给皇帝庆生,1820年自湖北又来了一拨唱汉剧的演员,落地京师以后,徽、汉两地的班子相互合作、借鉴,形成京剧的雏形。
因此在马阿龙看来,京剧等于徽剧+汉剧。“它就如同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从北京的民间小曲、时令小调,到昆曲、梆子……逐渐在无形中吸收了很多很好的元素”。京剧有句行话叫做“平地抠饼”,说的就是做戏要凭本事吃饭,要在相互学习、借鉴中才能不断成长。
京剧由徽剧、汉剧合流产生,所以京剧中的念白通常是湖广音、中州韵。马阿龙用韵白吟诵了一首王昌龄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听者能清晰感受到徽、汉戏曲落地京师后,很快就吸收了北京话,“小花脸的念白——京白,就是普通话带儿化音,不用看字幕也能听懂。花脸里边对一些文化程度不高的、特定的人物也使用京白,比如说太监刘瑾,这个角色塑造就用的是京白。”他接着念了一段刘瑾的京白,“四海苍苍庆升平……”果然既有京戏腔,又贴近普通话,易听易懂。
一场演出,是观众和演员一起完成的
经常有一些戏迷问马阿龙,唱京剧有什么好处?他一笑:“就如同北京人爱喝花茶、豆汁,喜欢唱戏、听戏,就是因为迷恋京剧的独特味道啊。”说起这他滔滔不绝——
唱戏时,声音经过很多艺术处理,听上去才会非常圆润,很高级。我们要唱出“字头和字尾像一个个枣核一样相连”,这种味儿是独特的。
再比如说脍炙人口的“将身儿……”唱段,为什么是大圈儿套小圈儿递进式的?马阿龙先用美声范儿唱,“将~身~儿……”——“听,声音构成像一个圆柱”。
马阿龙说,唱戏讲究要把声音“打”到观众的耳朵里面,要练嘴皮子才能唱出唇齿舌牙摩擦出的颗粒感。“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唱的时候得有竹筒倒豆子般的清晰。
还有,花脸中有一个比较独特的笑,在笑之前有一个爆破音,怎么练爆破音呢?“用爆破音吹蜡烛,什么时候能把这蜡烛吹灭了,嘴皮子的功力就见长了。”
侯宝林先生说过一个经典相声,里面有个戏迷在生活中直接搬用戏台上的哭笑对话,闹出很多笑话。马阿龙说京剧中的笑与哭的确是从生活中提炼元素,加以夸大,来体现人物性格的。他在“云课堂”上当即表演了两种笑声、两种哭声,让听者清晰地感受到其中神韵。
众所周知,京剧演员在舞台上还要讲究手眼身法步。马阿龙说,对于花脸演员,脸上已经勾了很多油彩,“尤其要有一双好眼睛,才能够和观众说上话”。过去住平房的梅兰芳大师喜欢通过放鸽子“练眼睛”,马阿龙自己也琢磨了不少训练眼睛的方法,比如点香的时候,用眼睛盯住袅袅飘起来的烟、钓鱼观漂等等。说到这儿,马阿龙凑近“云课堂”的视频镜头,远看、藐视、呆嗫……极快地变换展示各种眼神,“你看那桃花瓣~落在水中~”,一段李逵的戏中,观鱼观鸟的姿态,通过眼神活灵活现表达出来,令课堂上的听众叹服。
马阿龙深有感触的是:一场演出,其实是观众和演员共同完成的。比如,演员拿着马鞭在台上趟马,或者是开门、关门,通过在台上做身段使观众产生想象、交流。“看《三岔口》时满台灯光全是亮的,演员在台上摸黑开打,您是不是得通过演员的身段、台步营造出的氛围,动用自己的想象力来入戏?”
独爱舞台上的时空转换
马阿龙非常推崇梅兰芳大师的“我是我,我非我也”这句话。“我是我”——我是京剧演员,我在上台的时候得到了观众的碰头好;“我非我也”——在塑造人物的时候,我是剧中的人物。比如说演贵妃醉酒,不能真喝二两牛栏山再上台,而是要通过手眼身法步,通过“我非我也”的心态来塑造人物。马阿龙还特别感佩的是,梅兰芳大师在生活中看到一幅《天女散花》的画,画上的仙女非常灵动飘逸,他就会想我怎么能把她搬上舞台呢?于是梅先生请身边的好友齐白石、维摩诘居士整理出一段戏,将其呈现在舞台上,在当时被称“中国神话古典京剧”。
马阿龙提到,自己非常迷恋戏曲舞台上一种独特艺术手法:时空转换,“‘众将官~有~兵发云南~’演员在台上360度转一圈,几个龙套一喊‘来到云南’——您低头看表的工夫,台上就从北京到了云南。”
爷爷说了,演出的时候多卖点力气!
作为一名架子花脸演员,马阿龙坦言即使疫情期间,在保证身体健康的前提下,也要保证艺术的质量。目前工作内容转到梳理剧目、录音录像上。他透露,最近的演出计划是一台现代戏《红灯记》,“我的行当是唱不了李玉和的,我唱的是什么人物呢?请大家猜一猜。”“云课堂”会友秒回:鸠山。马阿龙很开心,“非常正确。鸠山这个人物我跟张连祥老师学习了很长时间。”
课堂后,他还留了“作业”,让大家在网上搜看《奇袭白虎团》《霓虹灯下的哨兵》,自己体会现代戏白。
互动环节里,很多会友对京剧演员的发声方法感到好奇,马阿龙笑说,就如同做买卖没有本钱怎么能行?演员首先要具备一条好嗓子,并且要爱护它。发声是通过气息震动,头腔共鸣、鼻腔共鸣完成的,身体就像一个组合音响,嘴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负责咬字。“包龙图~打~坐在开封~~通过很多的共鸣出现和旋。能够为自己提供共振的地方,都得给它积极地调动起来。”
会友老冯直言不讳地问,铜锤花脸卖力演唱,是不是对心脏不好?这让马阿龙不胜唏嘘,他想起了一位老先生,“很遗憾,李广任老师就是在舞台上去世的。当时他塑造的角色是高俅。这个角色非常令人害怕,但并不是说非常卖力地唱让演员的心脏受不了。首先,演员要勒头,勒头有多痛苦呢?讲一个小故事。过去把贼叫‘飞来过客’,有一天贼到了一个伶人(戏班演员)家,恰巧撞见一个管事科经理(负责角儿的起居坐卧),要拿住贼去报官。这时候角儿在屋里说,算了吧,‘飞来过客’也不容易,咱不报官了,给他勒上头,扎上大靠、戴上髯口,站半炷香就让他走吧。半炷香没到,贼扑通就跪地下了,说从今以后我再不敢了。京剧行有句话,‘热死花脸冻死青衣’,透出演戏的辛苦。在舞台上,像高俅这样的人物,戏词密集,高度紧张之下,人体肾上腺素飙升,因此窦性心律不齐几乎快成了演员的‘职业症’。”
马阿龙听著名老旦晶华老师讲过,平时睡笸箩里,而且睡的笸箩永远是湿的,“上一身汗还没结束,刚想躺一会儿,下一个功就来了”。夜里还给自个儿的笸箩泼上水,为的是不那么容易沾床就睡,醒着背词儿。“已故的武生名家曲永春老师,睡觉都要吊着腿”,马阿龙说,跟这些老艺术家相比,年轻这辈仿佛是生在蜜罐里,“所以更要居安思危,再接再厉,不辱先贤之风”。
打小演戏,直到今天每一次登台前,爷爷都嘱咐马阿龙一句话,“演出的时候多卖点力气”。(记者 李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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