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西大新县宝圩乡,覃诚老师(左二)放午学后和同事陪同学生走山路回家(2017年11月24日摄)。
▲在广西全州县白宝乡北山村小学,唐广芳老师用肩头夹着三角板给学生上课(2016年4月26日摄)。
▲在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忠良乡山界教学点,陶凤英老师吹哨子催促学生进教室准备上课(6月4日摄)。摄影:陆波岸
编者按:从1985年确立9月10日作为教师节后,即将迎来第35次欢庆。尊师重教是我国的优良传统,早在公元前11世纪的西周时期就提出了“弟子事师,敬同于父”。
有这么一批教师,他们默默地坚守在贫困山区,用一肩扛起一座山的娃娃,用青春和热血书写着比“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更宽阔的胸怀,给娃娃们打开通往山外的广阔世界。
黄若珍老师退休了。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最后消失在树木苍森的坳口,蓝巧春老师恋恋不舍转身,走进琅琅书声的教室。
黄若珍退休前是广西都安瑶族自治县龙湾乡琴棋小学老师。位于桂西北的都安瑶族自治县,属于典型的喀斯特溶岩地貌,总面积4095平方公里,其中石山面积占89%,有“石山王国”之称。
琴棋小学位于“石山王国”巍巍群山之中。这所学校老师最多时曾超过20人,学生最多时也有500多人。近年来,学生数量逐年减少,到黄若珍老师退休前学校只有8名学生,成为大山里典型的“麻雀学校”。
为了这8名学生,站了40年讲台的黄若珍每天除了给孩子们上课,还给他们做饭,照顾他们午休晚睡。只有周末,他才能步行一个半小时,沿着崎岖的山路回到深山里的家。有时候,因为路途遥远,他一个月都不能回一趟家。
2017年8月,眼看黄若珍老师快要退休了,刚刚考入教师队伍的蓝巧春老师被派到琴棋小学,准备接黄若珍老师的班。
1988年出生的蓝巧春,毕业后曾在南宁市工作。听到家乡招聘教师后,她回到了大山,无怨无悔接替了黄若珍的岗位,现在成了仅有5名学生的琴棋小学唯一的老师。由于学生在学校寄宿,她每天除了上课,还要给他们做饭,照顾他们的起居,既当老师又做厨师,还要当爹当娘。
2012年以来,记者走进广西部分大石山区、边境地区、贫困地区和少数民族地区,用镜头陆陆续续记录了250多名大山教学点老师的工作生活。许许多多的大山老师,就像黄若珍和蓝巧春这样,接力坚守,薪火相传,连成层层育人天梯,在巍巍大山中诠释那份教书育人的初心,在共和国教育事业色彩斑斓的画卷上,默默添加自己毫不显眼、又不可或缺的精彩一笔。
残缺的身躯 完整的师爱
耸起右肩,左手将三角板放到右肩头,脖子往右一歪,紧紧夹住三角板,身体斜靠把三角板按在黑板上,一笔接着一笔,工工整整地画着几何图形……
“独臂教师”唐广芳,画的每一个图形,写的每一个字,上的每一堂课,都这么一丝不苟,他努力撑起自己残疾的身躯,教给孩子们完整的知识。
唐广芳是广西全州县白宝乡北山村小学老师。1995年,还是代课教师的他,暑假外出打工补贴家用,不幸触电。昏迷三天三夜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右臂已被齐肩截掉。
一阵绝望痛哭后,唐广芳决心振作起来,不能让孩子们看到一个萎靡不振的老师。身体渐渐康复后,他左手拿着树枝,像小孩刚学写字一样,在地上一笔一画练写字,简单的一横一竖,他要上千遍练习才能练出个样子。每次咬牙练习写字时,他都紧紧咬定一个信念:一定要把左手练成右手,把字写出以前的模样。
半年后,唐广芳回到熟悉的讲台。当他用左手在黑板上写下第一个字时,总感觉很别扭。没想到,当他满脸歉意转过身来那瞬间,讲台下的孩子们为他热烈鼓掌。
唐广芳眼角湿润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命运欠了自己一条右臂,但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欠孩子们知识,哪怕半个标点符号都不行。
唐广芳的家到学校有5里地,无法骑车开车,所以每天要早早起来,步行40多分钟来到位于山脚下的北山村小学。“冬天的话,天还没亮就要起床赶路。”
唐广芳的坚守获得了肯定。2014年,他被评为全州县“模范乡村教师”。单手接过奖杯时,他双眼泪花闪烁,全场掌声如雷。
被称为“轮椅教师”的阮文凭,是一个双腿无法站立的残疾老师。一部轮椅、一颗炽热的心、一片琅琅书声……他在轮椅上坚守广西百色革命老区大山讲台已经是第25个年头了。
阮文凭是广西凌云县下甲镇河洲村念恩小学老师,因患小儿麻痹症导致双腿萎缩。1994年,自强不息的他成为一名人民教师。1995年,他被调到离家4公里外的念恩小学。
4公里路,对常人而言,不算什么。但对阮文凭来讲,实在遥远。刚开始,他的双腿还没有严重萎缩,拄着拐杖可以慢慢行走,从家到学校,要走4个多小时。
后来,他的双腿萎缩越来越严重,连拄拐杖都无法站立起来,出行更加艰难。“那时候,这里不通公路,我出去办事,要么自己一点一点地爬出去,要么靠群众背出去。”阮文凭说。
24年来,由于出行不方便,阮文凭基本上都住在学校,哪里都去不了。每天,太阳初升,他坐着轮椅把校门打开,等待孩子们欢呼雀跃来到学校;夕阳西下,他坐在轮椅上,目送着孩子们唱唱跳跳走在回家的路上;万家灯火,他一个人一盏灯,埋头批改当天的作业,准备第二天的教案。
念恩小学的学生都是瑶族。已经在这里坚守了24年的汉族老师阮文凭,希望继续守候这片大山。他的理由只有一个:不能让这里的孩子没有梦想,不能让这里有梦想的孩子没有未来。
很难走出大山的阮文凭,事迹却传遍山里山外。2010年,他获得第十四届“中国青年五四奖章”荣誉称号。
中越边境的覃诚老师,患有严重的眼疾。但是,这位在讲台上已经站了整整28个年头的老师,依然在自己日益模糊的视界里,指点孩子光明的未来。
覃诚是广西大新县宝圩乡那排教学点的老师,这所学校距离中越边境不到3公里。2006年2月,他突然感到视力明显下降,到医院就医检查被确诊为视网膜血管炎。为了治疗眼疾,他先后跑到南宁、广州和北京多家医院寻医问药。可是,至今还是没有找到良方。
“2016年,我专门跑到北京去看,医生让我在北京打针观察一个月,然后每个月还要到医院去复查。”覃诚说,“我每天都要上课,根本没有时间反复去北京看病治疗,只好靠吃药控制病情。”
现在,他左眼视力为0.3,右眼视力仅为0.01,右眼基本上看不到任何东西,左眼视力下降严重,眼前一片模糊。但是,患眼疾13年来,只要上课铃一响,他都准时站到讲台上,不给学生落下半节课。
“单腿教师”李祖清是广西灌阳县洞井瑶族乡野猪殿村小学老师,19岁起就一直在大山深处教书育人。1981年,他在一次家访途中被毒蛇咬伤右脚,造成小腿肌肉萎缩、骨骼坏死,成了残疾人。
但是,残疾并没有影响他对教育事业的满腔热血。在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中,他用一条腿几乎走遍了野猪殿村所有教学点,将一批批孩子送出大山。
2015年11月,李祖清老师光荣退休。因为没有新老师愿意到大山里来接替他的岗位,他拿着返聘书,重返讲台。“只要我还能站起来,只要这个讲台还需要我,我就会竭尽全力干下去。”他说。
现在,李祖清老师已经离开讲台,过上真正的退休生活,他对教育事业的奉献,大山没有忘记,人们还是一声接着一声用“李老师”称呼他。
流逝的岁月 不老的师情
由于自然环境相对恶劣,生活工作条件相对艰苦,很难吸引外面的老师到大山工作,特别是年轻老师。山里的很多老师,只能一辈子痴心坚守,有的老师甚至到了退休年龄,像李祖清那样,还拿着返聘书,顶着满头苍苍白发,回到自己已经站了大半辈子的讲台。
周宏军就是这样的老师。这位大苗山老师,退休后因为没有老师来接替他的岗位,又拿起教鞭,回到已经站了整整46年的讲台。
周宏军是广西融水苗族自治县汪洞乡新合村达佑教学点唯一的老师。1973年,刚刚16岁的他,在这里开启了教书育人的生涯,直到2018年2月退休,他一直坚守在这所大山深处的教学点,教学点附近50岁以下的村民基本上都是他的学生。
这是一所非常偏僻的教学点。现在,公路修到学校了,从融水县城驱车到教学点单程还需要5个小时,就是从汪洞乡驱车到教学点也要两个小时。2010年以前,这里不通公路,条件更加艰苦,出行更加艰难。
没有通公路之前,学校教学用品和学生学习用品,都是周宏军老师一根扁担从40公里外的乡里挑进大山来的。因此,他被亲切地称为“扁担教师”。公路修通后,这些用品和学生营养餐食材,还是他用摩托车从山外拉回来,一周一个来回,风雨无阻。
一个老师一辈子46年教龄,始终坚守一所学校,周宏军心心念念都是为了学生:“这里太偏远了,条件又这么差,这么艰苦,没有谁愿意来这里教书,如果我离开这里,没人愿意来这里教书,孩子们怎么办?”
2018年2月,周宏军老师退休了。左等右等,没有等到来接替他的老师,他拿着一纸返聘书,二话不说,又回到讲台上。
记者来到达佑教学点时,正值午休。学生在教室里完成课堂作业,周宏军在学校厨房里烧水切肉,给学生做午餐。午餐后,孩子们围着他一起玩各种游戏,阵阵欢笑荡漾山间,这个年过六旬当了大半辈子“孩子王”的老教师,笑得像个小孩一样。
期间,他发现有几个学生指甲长了,赶紧起身拿来指甲剪一边帮他们剪,一边唠叨要他们经常剪指甲讲卫生,那细致认真的样子,慈母般细心温暖。
什么时候有老师来接替自己,周宏军老师心中也没底。“今后,如果还没有老师愿意进来,我还要继续在这里给孩子们上课,就是不给一分钱报酬我也要坚持下去,这个偏僻大山里的孩子不能没有人教啊!”他说。
坚守大山讲台四十多年的周宏军,先后被评为柳州市优秀乡村教师和广西优秀乡村教师,并于2014年荣登“中国好人榜”。面对这些艰辛和荣誉,他淡然一笑,这片大山的孩子和这片大山的教育事业才是他一生的眷恋。
瑶族教师陶凤英也是大山教育事业的“守山人”。35年前,她给乡亲们丢了一句话:“把娃给我,我会把他们教好的!”为了这句话,她守望大瑶山讲台已经整整35个年头。
陶凤英是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忠良乡山界教学点教师。1984年,她走上了这片大山讲台。开始,她所在的学校周边村屯学生辍学严重,很多家长认为,“读书有什么用,读完了还是山里人。”“家里农活那么忙,孩子哪有空去读书?”
当时,陶凤英是那片大山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很多地方,连续好几个村都没有一个初中毕业生。”深知知识重要的她,走上讲台后,挨家挨户做乡亲们的思想工作,把一个个适龄孩子带到学校,“把娃给我,我会把他们教好!”
为了这句诺言,她守望大山讲台已经整整35年。35年来,她先后在9个教学点工作过,每一次工作调动,都是“从这个山头调到另外一个山头”,离家最远的教学点要走3个小时的山路。在这些教学点,她既是老师,又是炊事员和保姆。
山界教学点距离县城开车单程需要3个小时。记者到访时,一身瑶族服饰装扮的陶凤英正在校园里忙碌。她把刚买来的新鲜肉拿进厨房,洗锅烧水淘米插电煮饭,然后转身走进办公室,拿着一把铁哨子哔哔吹响,催促学生进入教室,自己抱着教材紧跟后面,声情并茂地给孩子们上课,脸颊上豆粒大的汗珠颗颗往下流淌,她都顾不上擦一擦。
35年走过9个“山头”的陶凤英,2019年5月登上“中国好人榜”。她说,她2020年2月就要退休了,回望在讲台上走过这35个春夏秋冬,时光流逝,真情不变,她始终无怨无悔,没有忘记当初给乡亲们许下的诺言,没有忘记自己那片教书育人的初心。
绚烂的青春 可贵的师心
记者曾经对广西一个县110名山区教师进行调查采访。发现这110名老师中,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出生的老师有94名,1980年代至1990年代出生的老师只有16名,山区教育面临师资青黄不接的困境,令人忧虑。
这个县教育主管部门有关负责人告诉记者,县里招聘教师曾发生连续多年无法招满额的情况,“有一年,要招230名老师,结果只招到150个人”,但每年有一大批老师要退休,如何补充山区教师缺口,让他们感到压力不小。
“很多老师不愿意到山区学校工作,主要是这些地方山高路远条件差。”另一个县教育主管部门有关负责人说,当地曾遭遇一件非常尴尬的事——他们用车将新招聘来的老师送往山区学校时,这些老师看到学校所处的环境,连车都不下,叫司机调转车头,转身走了。
难能可贵的是,在记者走访的250多名山区老师中,也有“80后”甚至“90后”,他们选择大山,从老一代山区教师手中接过接力棒,让自己绚烂青春在大山讲台上绽放,让大山教书育人的天梯不断层,他们的精神令人感动,值得敬仰。
龙洁华就是一个守望大山讲台的“90后”。
1990年出生的龙洁华,家在广西藤县。2012年,她成为一名特岗教师,被安排到离家几百公里外的广西天等县把荷乡上贝教学点工作。从她老家到学校,从桂东辗转到桂南,几乎要走整整一天的时间:从藤县坐车到南宁市要差不多5个小时,从南宁市转车到天等县城要3个多小时,从天等县城再转车到学校要1个多小时,“早上8点从家里出发,要晚上8点才能到学校。”她说。
上贝教学点给龙洁华的第一印象是“好简陋,学校连围墙都没有”。但是,她没有选择离开这个遥远而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这里的学生很可爱,很纯朴,他们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们,学校老师和家长对我都很好。”她说,特岗教师工作满3年后,她可以选择调离这所学校,但她还是留了下来,直到今天。
每天,她给孩子们上课、做饭。晚上,学生都回去了,她一个人住在学校里。“现在,学校修建得好一点了,围墙也有了,晚上一个人在学校睡觉,没有那么怕了。”她说,刚开始,一个人晚上住在学校里,很孤单,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随便一声鸟叫,或者风吹树枝掉落,她都被吓得毛骨悚然,久久无法入睡。
一所教学点、一名壮族老师、10名瑶族学生……“80后”的卢秀芬也把自己的事业梦想深深扎根在大瑶山之中。
1989年出生的卢秀芬,是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忠良乡更范教学点唯一的老师。大学毕业后,她曾在金秀一所公办医院办公室工作。2018年,她参加教师招聘考试,成了更范教学点的老师。
更范教学点位于大山之中,是金秀瑶族自治县一所很偏远的学校。记者到这所学校去的时候,从金秀县城出发跨过三个市三个县才能到那里,一个来回需要一天的时间。县里的朋友说,还有一条路比较近,单程4个多小时的车程,但那条路路况不好,经常遇到塌方,“碰到塌方的话,有时候一天都到不了。”所以,“我们走远路比较近。”
卢秀芬被派到更范教学点,是因为坚守这里几十年的黄佩珍老师退休了,如果没有老师来,这里的孩子将没有人教。2018年9月,一纸调令,卢秀芬服从组织安排,背起行囊一头扎进了大山。
刚开始,当地教育部门很担心卢秀芬适应不了这所教学点的环境,无法留在这里安心教书。主要理由是:其一,教学点很偏远,卢秀芬从家到学校要坐3个小时的车,她此前所工作的医院离家只有10分钟的车程。其二,卢秀芬是壮族,教学点附近村民和学校学生都是瑶族,生活习惯和语言都不太相同。其三,教师待遇不高,卢秀芬又刚当妈妈,小孩才8个多月。
没想到,这些问题在卢秀芬面前都不是问题。她说,她热爱教育事业,一到更范教学点就喜欢上这个地方,喜欢上当地的民族风情,喜欢上学校的孩子们,决心在这里好好教书。
在更范教学点一个学年里,除了放小长假和寒暑假,她几乎都住在学校里,周末基本上也不回家。因为路途太远,她每次回家都需要爱人开车到山里来接,回学校又要爱人开车送进山里,一个往返开车就要6个小时。目前,更范教学点只有她一名教师和10名瑶族学生。每天,她除了要给学生上课,还要给他们做饭。
我们交谈时,她掏出手机打开相册告诉我,她小孩还不到两岁,留在家里给外公、外婆和爱人照顾。每天放晚学后,学生们欢呼雀跃回家了,她就一个人待在学校里,忙着批改当天的作业、准备第二天的教学。
夜深人静,是最想家的时候。她说,想家了,想孩子了,就通过电话或视频和他们聊聊天,或者翻看保存在手机里的家人照片。有时候,挂断家人电话那瞬间,不知不觉自己双眼已经满含泪花。
是什么让自己这么坚守大山?她说,因为对教育事业的热爱,对这片大山渴望知识孩子的不舍。
是的,正因为这份热爱,这份执着,教书育人的薪火才得以在莽莽大山代代相传;正因为这份坚守,这份奉献,才使得成千上万的大山教师,坚守在我国教育最基层、最基础、最艰辛、最不可或缺的大山讲台上,甘为人梯,搭起大山孩子走向梦想的通途。
记者 陆波岸
(责任编辑:赵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