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靳每年都会来这里拍照。他常常独自一人走到营房后面,在湘江边上拜两拜,时间不固定,但总会带一样东西——背包绳。
起初哨兵以为他要寻短见,狂呼乱叫冲上去抱住他,用军体拳第二套第三招“弹裆顶肘”将他制服。
老靳抱着下身满眼浊泪,指着旁边的小树说:“我这体重挂这树上,死的是树好吗?”
大家好奇老靳为什么带背包绳,太让人浮想联翩了。老靳只是一声叹息:“我欠他一根背包绳。”
老靳是我前任的前任的前任指导员,算起来11年过去了。他一头毛寸长成大背头,过去经常站立的湘江边上长满了野草。如今没有战士会兴高采烈地扛着锄锹将江岸修齐,然后等到傍晚就着夕阳喝茶饮风吹牛。
人变了,喜欢的风景也变了。
“你们现在这些兵不像当兵的。我们那时候风风火火雷厉风行,拉屎都喊口号的。”老靳喜欢回忆,每次过来跟我们扯的闲篇儿都不重样。他从记忆里面随便扒拉扒拉,就能说出让我们直呼牛逼的往事。
八年前,老靳当指导员的最后一年,搭档换成了一个从机关下来的新连长,姓牟,我们就称其老牟吧。老靳一见面就把人家搂在怀里,老牟个子太小了,像他小弟。
但老牟精瘦灵活,从老靳怀里钻出来啪啪两招把他摁在地上。战士们瞬间消声,估计心里面全是弹幕——“我去,指导员都敢打!”“我要学刚才那一招。”“连长,从今天开始你的大腿我抱了。”老牟横跨在老靳脖子上,对着战士们拱手致意。
连长老牟就是这么一个矮萌的硬汉,拉屎喊口号就是从他开始的。
连队很多外省的战士,吃不惯湖南菜,很多人便秘,连长老牟也是。不知道哪个灵光砸到老牟脑门,一天他一边拉屎一边在厕所带头喊番号,唱军歌,别说,歌一唱,全身都通达了。
自从喊起了番号,厕所里人流如织,络绎不绝。蹲坑变成了一件舒心畅快的事,大家有事没事还跑厕所喊两嗓子,有时候老靳忍不住开骂:“能不能挪个屁股出来?喊半个小时了,腿不麻吗?”
连队氛围越来越好,发展势头越来越强。老靳感叹总算有个好的谢幕,这下也能放心地把连队交出去。
2
如果一切都如预想般发展,该有多美好。
那年冬天,大半个中国被雪埋了,整个湖南成了一团大大的棉花。连队在山里,雪超乎寻常的厚,人可以在里面扎猛子游雪泳。到处是雪,到处是被埋的房子,到处有求救的呼喊。
连长老牟和老靳带着十三个人的党员突击队,也加入到紧张的救灾队伍中。
一栋砌到一半的砖房孤零零地戳在大雪里。战士老林眼尖,看到两个小孩在用手刨雪。老靳带着人赶过去,认出是老瓦工的两个外孙女。小姑娘的手指被冻僵,关节处的皮肤裂开,双手通红。老牟赶紧把她们抱到一边,将小姑娘的手塞进自己袖口,用手握紧。
老靳问:“你们外公呢?”
小姑娘扭头,眼泪扑簌簌往外冒:“外爹摔进去了。”
众人这才注意到旁边雪堆被砸出一个大坑,老靳吼道:“救人!”
一群人上手就刨,几下就把昏迷的老瓦工抬了出来。战士尹胖将老瓦工扛上背:“来三个人跟我走,赶紧送医院。”
先遣侦察灾情的大福回来说,再往北延伸到湘江边还有好几家也被困了,情况倒是不严重,但是几户独居的老人家断粮,得想办法帮他们转移到附近的邻居家。
剩下的人分两组,大明跟国泰送两个小姑娘去亲戚家,老靳跟连长老牟带着剩下的人去转移其余群众。
小路靠近湘江,过去是工兵训练场,坑洼遍布。一百多米的距离,连爬带走,再加上掉进坑里再拖上来,走了近二十分钟。
老靳摔出了经验,让大家用背包绳先把自己捆好,再将另一头交给后面的人,依次往后绑在身上,像烤串串。
连长老牟走第一个,老靳走最后一个。但是很尴尬,这项活动的发起人老靳没有带背包绳。老靳笑说:“我在最后一个,要不要绳子无所谓。”
老牟说:“不行,万一你挂了,路上谁给我们讲笑话洗脑?”老牟把背包绳中粗长的那一根丢给老靳,自己绑着细短的那一根。
老靳绑好,众人在雪海里浮浮沉沉。
连长回头:“老靳,来段黄梅戏啊?”
老靳说:“我跟你说多少遍黄梅戏是安徽的,我是广州的,要我唱粤语版的吗?”
连长反问:“那你平时嘴里咿咿呀呀唱的那叫什么?”
老靳想了想:“那几天我牙疼。”
但老靳还是唱了,最拿手的是陈百强的《一生何求》,加上伴奏就是录音棚的效果,好听得要命。
连长停下来拍手,第二次手掌还未合拢,整个人在空中突然留下一圈虚影,人就不见了,紧接着后面又掉下去两人。老靳急忙往后退,感觉踩到了什么软体动物。
底下一阵哀号后,前面又没了两名战士。
大家都停在原地不敢动,老靳慢慢揪住绳子,另一只手扒住树干喊:“连长——你在哪——”
“我们掉下来了,下面是湘江!别再往前走,你们脚下就是江岸。”
回答的不是连长,是战士老林。
连长呢?
老林爬上来,手里揪着一截短细的背包绳。
连长老牟摔下去时脑袋着地。掉下去的战士就上来一个老林,其余都被冻僵。
连队救灾,一死三伤,连长变成了植物人。
那一年年底,老靳就地转业。 老靳走的时候,夜里独自一人到医院坐在连长老牟身边,将连队一百多号人点了一遍,点到老牟名字时自己帮他答到。之后他把转业金存折放在连长枕头边——15万。
老靳跪在连长床前,说:“对不住!小莫对不住,没能救你。老林、强子、大福对不住,真的对不住……”
护士查房,看见老靳抻着脖子咽口水——他正吞安眠药噎住了,幸好被及时发现,救下了。
3
老靳有个女儿叫小敢,号称万家山“溜霸”。老靳当指导员时她刚9岁,上学的地方离营区五六公里山路。她不用接送,脚上蹬着溜冰鞋刺溜刺溜就去了。战士们蹬自行车连她背影都看不到。后来万家山组建了轮滑小分队。曲曲折折的山路上,一个豁着牙的小女孩后面跟着一串男女老少。老靳走后,小敢跟着转学,万家山的路上再没见玩轮滑的人。
小敢再回到万家山时,却变成了男孩模样。
小敢高二那年谈恋爱,男朋友上高三,却在高考后消失了。也是那一年,小敢两侧乳房发育不对称,查出乳腺肿瘤,右侧乳腺切除,不到半年病灶扩散,整个乳房被切除。
小敢做手术那段时间脾气暴躁,天天在医院摔东西,跟老靳打架。老靳心力交瘁,倒地中风。
老靳是我们连队的英雄,见其治病有困难,生活也无法自理,连队自发对他们一家进行帮助接济。我们去医院看望时,老靳的病床就在小敢旁边,两人都一个表情——木讷茫然。
老靳说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想想又改口,不知道应不应该活下去。
我们扇他,一个连队养不活你们爷儿俩吗?老靳用卫生纸擦口水,养得活又有什么用?
小敢做完手术说特别想回万家山,老靳心尖一颤,回忆跟酸水似的一股股往外冒。
小敢一直游荡在五六线城市卖仿冒品,身份证改成18岁,开着面包车走南闯北,不赚不赔,性格急躁,变成了别人口中的女汉子。
年底小敢载着老靳回万家山,她换上体能训练服,跟一帮连队的“野兽”抢篮板。老靳如愿点了香,号啕大哭,哭完要来铁锹,在江边种下五棵梨树,坐了一下午。
4
老靳中风住院期间,几次想自杀,谁都劝不住。
连队派人24小时看护,站岗放哨,上厕所都让他隔两分钟敲三下隔间的门。
老靳说:“早就不是连队的人了,当年也没给连队弄来啥荣誉,你们这么照顾我,怪不好意思的。”
我说:“你的故事现在都有民间版本了,要么每年过来看你的人这么多?你是英雄,我们自己的英雄。”
但真正劝动他的,是连长老牟。
老牟前年就醒了,一直住在秦皇岛疗养院,醒过来还记得自己是当兵的,但是没了大部分记忆。过去没留住,所有曾经认识的人要再认识一遍。
主任把老牟拽到老靳跟前。老靳瞪圆了眼睛,歪斜的嘴角一直淌着口水。
老牟回来后,当年的战友过来看他,包括老林、大福和冻伤变成残疾的强子。他们在大街上拥抱。
老林狂吻连长:“你终于醒过来了!”
强子拥抱不了,一只胳膊没了半截。
大福半边脸塌陷,笑不出来,和哭一样。
老林翻出小莫的照片给连长看:“连长,这是小莫,江西新余人,你最喜欢的兵。”
老牟问:“他人呢?”其他人沉默。
老靳说:“在呢。”
一群人浩浩荡荡走到湘江边上,老靳汲着口水,含含糊糊朝着江面喊:“小莫——”
所有人喊:“小莫——”
连长老牟经常要在街上招架故人,但他记性不好,每次都弄得对方很尴尬,我就是其中之一。再后来,大家不再跟他打招呼,都远远观望,看他跟老靳两个人相互搀扶着,不紧不慢走过一条街。
老靳说:“连长,如果当年你没有把背包绳给我,你现在应该当团长了。”
老牟说:“屁,顶多营长。”
老靳笑:“我在你床头吞安眠药那会就觉得你应该能醒来,我就是抱着这个心愿,想把命还给你。”
老牟想起小莫来:“如果能这么简单,我想把我这条老命还给小莫。”
老靳行动自如后,老牟打算回河北疗养院,走之前来了一趟连队,看见了那五棵梨树,枝条上挂着长长短短的背包绳,朝着湘江挥手。老牟扯下一条,卷起来带走了。
老靳身体好后时常会自己来部队。有时候小敢也跟着,同小兵插科打诨,说当年溜遍万家山的辉煌往事。她丝毫不介意别人问自己为什么打扮得像个男人,答:“没胸了,不招人喜欢不招人疼,就自己坚强呗。”
其实老靳的日子过得并不悲苦,相反他很会投资,万家山后面的农家乐景观园就是他承包的。但他们爷儿俩生活得很仔细,也很认真。小敢说他们的命都是捡回来的,要悠着点过,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像挣来的钱一样珍惜。
梨树尽管长得很慢,却一直默默生长着——枝条繁盛,叶子四季不落。
连队一臭小子看上了小敢,要追她。小敢除了打扮中性,身体略有残缺,其余都很好。
小兵追她,她也羞涩,最后说:“是不是真的?不要骗我,你们指导员同不同意?”
臭小子过来问我,我不住地点头。
小敢问他:“怎么过啊?我都这副模样了。”
小兵乐呵呵地说:“没什么过不去的,好好过。”(黄金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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