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赤台兵站:一桌有故事的年夜饭
年夜饭开始前,纳赤台兵站的官兵们和来队军嫂共同举杯祝福祖国,为战友和亲人拜年。王旭摄
当回家过年的人潮在中国大地上涌动,当“天路”上的车辆渐渐被年的气氛清扫得几近于无,青藏兵站的官兵依然坚守在荒寒的雪域战位。
这些官兵,平时为汽车运输部队提供食宿保障。他们对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的熟悉远超常人。那么,缺少了团圆的“主料”,这些长年抡勺把子的官兵,会做出一桌什么样的年夜饭?高原上的年夜饭,又能咀嚼出什么样的滋味?
腊月二十九,记者赶到了格尔木西南90多公里、位于巍巍昆仑群山中的纳赤台兵站。
母亲炒的酸辣土豆丝,“想它多好吃,它就有多好吃”
像并肩而行的两个巨人身体互相碰了一下,沙松乌拉山和博卡雷克塔格山分别向左和右跨了一步,川道相对变宽。中间,昆仑河自西而东流过,河面略微开阔了些。冬日的纳赤台兵站,孤独地坐落在河的北岸。
兵站的大厨房里,下士范宗锋在为年夜饭备菜。敦实的木菜板上,阔面菜刀上下跳跃,响起富有节奏的切菜声。每切好一些土豆丝,范宗锋都会立即把它放入大盆清水中进行淘洗。范宗锋告诉记者,“这方法是上次休假时娘教给我的。”
一千多公里之外的青海省民和县李二堡镇范家村,范宗锋的父母也在忙碌着。
土豆丝、青椒、肉丝等食材已全部切妥备好,码入盘中,红是红,绿是绿,只等着晚饭或炒或煎。灶膛里,红通通的火苗舔着锅底。灶头上架着的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烹煮的牛肉快熟了,香气四溢。屋外,整个村子都笼罩在饭菜的香气中。村巷里,不时响起清脆的爆竹声、孩子们奔跑的脚步声和开心的笑声。
纳赤台,室外见不到一个人。昔日车流不断的青藏公路上,如今空空荡荡,两车道的路面显得很开阔。山坡上,一个白色塑料袋在风推搡之下,向前翻滚着。
范宗锋今年21岁,面容清秀,眼大眉黑。上高原后,他脸上生过痘,至今眉宇间仍留着一个明显的痘印痕。
12岁以前,他一直和父母及哥哥住在乡下。那时,酸辣土豆丝是他哥俩争抢的美味。在他的印象里,母亲炒的酸辣土豆丝,四棱见线、红白分明、酸辣爽口,“想它多好吃,它就有多好吃”。
鲜红的辣椒段撒入热油里,屋里顿时弥漫着浓浓的辣香味。辣椒颜色将变未变之时,淘洗过数遍的土豆丝入锅。“刺啦”一声,水汽顿时升腾起来。灶下猛火催着,锅内铁铲快慢有致。
菜刚入盘还端在母亲手里,他和哥哥已夹起一筷子塞进嘴巴。土豆丝烫嘴,他们经常得吸溜着把菜吞进肚子里。那酸辣爽的滋味顿时布满了味蕾。
入伍上高原,当上炊事兵,范宗锋与土豆打交道的机会更多了,有时候一次要削一麻袋土豆,土豆丝也常常一炒就是一大锅。
但是,他更想吃母亲炒的土豆丝。因为,“山上炒的土豆丝,不是那个形,不是那个味”。由于海拔高、气压低,对保熟和食品安全考虑多,加上大锅大铲,兵站灶上炒土豆丝时间会长些。这样,炒出来的土豆丝难免走形失色。
去年9月,范宗锋回家休假。在母亲刚要进厨房时,范宗锋将母亲按坐在沙发上,自己进了厨房。
“当时就想着让娘也吃顿自在的。”他炒的就是酸辣土豆丝。菜炒好了,他却没勇气端出去。为啥?“炒得黏糊糊的,连自己都看不下去。”可爹和娘吃得很开心。
母亲说:“今儿个算是吃到我儿炒的菜了。” 母亲那满意的神情,至今深深印在范宗锋脑海里,也让他对酸辣土豆丝更加情有独钟。
他高兴地对记者讲:“今年我选取了士官,哥哥也刚被安排到西藏某公安局工作。娘来电话说,我哥也想吃这个菜哩。”
年夜饭菜谱背后有多少故事,记者无法尽知。如同这盘酸辣土豆丝,今年兵站每位官兵上报的菜品里,一定都注入了亲情、思念和感恩。
你根本不知道寂寞“这道菜”的滋味有多苦
炒好的酸辣土豆丝出锅了。平时装在大铁盆里的土豆丝,今天盛进洁白的菜碟,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致与俏丽。
中士郑力豪看到装盘的土豆丝,脸上露出了笑意。
小灶小锅小铲炒出的土豆丝的确比大灶像样,浓重的香辣酸味扑鼻而来。不过,还是炒得过了点,土豆丝有点粘连,颜色也有些暗淡。
但这样的成品已很不错了!毕竟,小灶用的直径最小的炒勺,也比平时洗脸盆的口径还要大。
今年的年夜饭,纳赤台兵站的每名官兵都可以选做一道自己最喜欢吃的菜。图为郑力豪在灶台上操作。李磊摄
不只是郑力豪,不论是炊事班还是勤杂班,大家现在都是一个心思——忙,很好。
“每炒完一道菜,就意味着春节的忙碌少了一分,距离恢复先前的那种‘闲’又近了一步。”
郑力豪对记者说,“如果认为闲着比忙碌舒服,那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寂寞‘这道菜’的滋味有多苦。”
郑力豪的老家在四川雅安。26岁的他,身材不高,眼神里却时刻透着一种倔强。高原缺氧的环境,使他原本茂密的头发变得稀疏。强烈的紫外线,使这个原本脸庞白皙的南方小伙面颊上出现多道明显的红血丝。这是“高原红”形成的前兆。
他已在高原服役9年,其中有5个春节在兵站度过。虽然算是老兵,但他仍然对“猫冬”期驻守高原的孤独与寂寞有一种深深的恐惧。
“冬季整个纳赤台地区,最多不超过50个人。我就是这50个人之一。”
眼前除了雪山还是雪山。天寒地冻风又大,哪里能看到个人影?虽说兵站就在青藏公路边,但现在路况好了,车也好了,很多车在纳赤台都是一闪而过。
觉有睡够、棋有下烦、附近的山也有爬完的时候。营区外那两个商店也关了门。这时,寂寞孤独感就来得更加汹涌和突然。
“最好的朋友都没法和他说。”“喊山的声音再大也听不到什么,因为风带走了回声。”尤其是当春节临近,很多官兵顿感跃动的心无处安放。
每天晚上11点20分到11点半,官兵们常会因一趟火车而心惊。那时夜深人静,也往往是官兵思乡情切、辗转反侧之时。
茫茫雪原上,列车快速奔驰而过。人静山空,列车行驶动静本就不小,偏偏还有一声响亮的汽笛,顿时勾起他们无穷联想——
“又一天过去了,离春节又近了一天。”“如果是客车,上面肯定有许多正往家赶的幸福的人。”“火车到达地应该是满目繁华的都市吧,那里肯定有很多故事在发生,很多人在相会相聚。”
随着列车渐远,联想被拉回现实。躺在夜色里,官兵们的心更加孤寂。
这时,同宿舍的战友中总会有人开口。一开口,就会谈到忙碌的夏天,谈起“连轴转开工”的日子。
哪一次食宿接待超过上千人次,哪一年接待的汽车运输部队超过6万人次,哪一年是谁忙得晕头转向出了洋相,都成了大家咀嚼回味的话题。
年关临近,这种咀嚼和回味就更加频繁。就这样,在举国欢度春节时,忙碌和热闹却成了兵站官兵的奢望。
“水饺肉馅最好手工剁碎。”“馒头多揉会儿才好吃。”“菜盒子再多做点。”
在这频繁的相互提醒背后,记者看得出,大家都在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增加工作量,也体味到了官兵用忙碌来对抗“寂寞”的用心和勇气。
当汗水灌溉在脚下的土地,再遥远的地方也会变成故乡
手机上的数字跳出“18:00”时,急促的哨音响起。
“稍息”“立正”“向右看齐”,随着口令下达,官兵们依次坐在了年夜饭的红色圆桌前。
酸菜鱼、酸辣土豆丝、干锅大虾、土豆炖牛肉、回锅肉、清炒西兰花、香菇菜心……七荤三素把原本挺大的转盘桌摆得满满当当。
墙上的中国结,看着格外喜庆。
大年夜带来的热闹和快乐,感染了在座的每一个人。纳赤台兵站,迎来了一年里最轻松快乐的时光。
兵站教导员吴建忠端起一杯可乐站了起来:“让我们共同举杯,敬我们坚守的第二故乡。”
吴教导员的话,让大家陷入短暂的沉思。是啊,守着守着,纳赤台兵站已经成了自己的又一个故乡。
去年,冀云生这个服役16年的老兵即将离队,正对着营门口“纳赤台兵站”那几个红色大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新兵们蒙了,他们不知道,这是一名老兵对自己第二故乡的告别。
对这块土地,多少官兵有着相同的情愫!
有人托人从遥远的山东买来了种子。有人从千里之外背回土壤、肥料。
有人刚在家休了几周假,就给兵站打来电话说想大家。有人还曾和别人红了脸:“你可以损我,但你就是不可以损我们兵站。”
羌塘古谣说,当汗水灌溉在脚下的土地,再遥远的地方也会变成故乡。
兵站的官兵们已记不起保障过多少过往单位,记得的只是那种累的感觉,“身体就像散了架”。
无数个夜里,他们守着严寒与一盏不灭的灯,等候因雨雪延迟的车队。
这里,有大家的付出与收获、悲伤和快乐。
对郑力豪来说,在这里,他完成了转变——从一天也待不下去,到现在感觉这儿和家差不多;从起初感觉自己就是店小二,到现在认定三尺灶台就是战位。现在的他,不仅是优秀的炊事兵,还是维修柴油灶的能手。
同样,对于陕西兵费盼盼来说也是如此。起初,他来到兵站被分派去烧锅炉。如今,这个四级军士长,成了兵站最老的兵,不仅是优秀锅炉工,而且是技术过硬的管线工和电工。费盼盼冬季烧锅炉回不了家,在社保局上班的妻子成盈,一放假就上山来,每年除夕陪着费盼盼烧锅炉度过新年。
“敬你们这些最可爱的人!”举杯说话的是高晓晓——上士孙海波刚结婚8个月的妻子。这个文文弱弱的女子辗转1900多公里,终于在除夕之前赶到兵站与丈夫团聚。
“人已经在这里了,可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到了。”坐在年夜饭桌前,身着白色羽绒服的高晓晓,在四周一片迷彩服映衬下,显得非常醒目。
也许是高原反应的原因,紧邻丈夫坐着的高晓晓有时会有点恍惚: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亲人”,她回不过神来。这些喊她“嫂子”的战士面庞那么熟悉,“好像以前都见过似的”。
从榆林坐火车到延安,从延安坐火车到西安,从西安乘飞机到西宁,再从西宁飞格尔木,最后从格尔木坐车到纳赤台兵站。眼前越走越荒凉,越走人越少。“但心里越来越暖,毕竟离爱人越来越近了。”
现在,她终于幸福地坐在了丈夫身旁,坐在兵站官兵的年夜饭桌前。大套房、制氧机、暖气片、年夜饭,以及官兵们热忱的祝愿,都让她心里暖暖的。
而此刻的屋外,高原上又落了一层雪。那雪,像极了经过高原蔚蓝天空漂洗过的白云,也像高原官兵那经受过高寒缺氧考验的爱情,很纯,很净,很白,很美。
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乡与故乡,距离并不远。也许只差着一顿年夜饭、一份爱、一份由衷的感动。
爸爸妈妈,我在高原挺好的
在动筷子之前,官兵们纷纷掏出手机拍照,发上朋友圈。与之相呼应的,是响成一片的手机接到信息的提示音。
平时严守手机使用纪律,但在年夜饭的桌旁,代理副站长周庆华放话了:“接吧!想视频就视频,想聊天就聊天。”
与家人视频前,郑力豪和其他战友一样特意戴上了军帽。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戴上军帽就是帅,但郑力豪戴上军帽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他不想让爸爸妈妈看到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以及明显后移的发际线。
“爸爸妈妈,我在高原挺好的。”“桌上都是我爱吃的菜。”边说着话,郑力豪边把手机的摄像头对着桌上的菜转了一圈。
“妈妈,别为我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爸爸,你要少喝点酒。”“爸爸妈妈,我个子又长高了。”“爸爸,我吃得肚子都撑了。”家长们看着屏幕频频点头,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
郑力豪没让家人知道,坚守高原多年,他患上了强直性脊柱炎。
范宗锋也没让家人知道,上了高原他体重大幅度下降,头发掉得厉害。
下士文隆也没给家人说,刚到高原,他动不动就流鼻血,好几次把洗脸水洗成了血水。
“我给大家敬一杯。”军医张慧峰说。高寒缺氧意味着什么,他最清楚。“连我们的血都比别人的红,比别人的浓。”也正因为这样,他才觉得自己身边的每一位战友包括自己都值得敬佩。
“很多次想转身了,可不知道怎么就坚持了下来。”“好不容易盼到休探亲假,还没过几天就想兵站了。”
官兵们用质朴的话语作答——他们把根扎在了这里。
去年大年三十,在千里之外的山西长治,张慧峰的母亲早早穿上了儿子给自己买的新衣服,与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吃年夜饭。
同一天的凌晨4点,纳赤台附近泵站出现一名重病号,高烧达到40℃。张慧峰闻讯而至,退烧、消炎,一直忙到上午9点多,病号的高烧才退去。
“为了使命担当,为了家人幸福。”张慧峰说,“这,就是我们坚守在这里的理由。”
电视里新年钟声已经响过好一阵儿了,战士们热情未减。
昆仑山外的空气已经弥漫着浓浓的鞭炮火药味了吧?但纳赤台地区闻不到。因为环境治理,这里去年就已经禁放鞭炮了。
关山重重,挡不住饭菜飘香;严寒缺氧,挡不住时令的脚步。对高原来说,春天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因为官兵的这种坚守,要到来的,注定是一个热闹忙碌的春天。
(责任编辑:黄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