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anda的爷爷和他的死亡通知书。
Charles Brooks一家四口战前在香港的合影,左边玩手枪的就是Ron Brooks。
Charles Brooks给家人写的最后一封信,里面写着“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团聚”。
方励与99岁幸存者Dennis Morley。
Ron Brooks读起父亲当年的信泪流满面。
方励采访中多次泪湿。
Dennis Morley闭着眼睛沉思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向方励讲述自己76年前的经历:“鱼雷击中船体时,巨大的响声从船底传来,灯灭了,我们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船舱里一片死寂。接着又有几枚鱼雷袭来,船体开始倾斜,关于那一刻,我能回想起的就是恐慌、恐慌,还是恐慌。”
很快,日军开始用帆布和木板钉死舱口,他们撤离了自己人,只留下几十个士兵看守战俘。“这帮混蛋,他们要把我们淹死了!”意识到危机的Dennis和战友们想方设法逃离船舱,第一批逃出的被日军开枪打死,Dennis在舱底都能听到突突的枪声,“就好像火车从头上开过一样。”
5年前,《后会无期》在浙江舟山拍摄时,电影制片人方励从一个“船老大”那里,也听说过“里斯本丸”的故事。
1942年9月27日,改装后的日本货船“里斯本丸”将1816名英军战俘从香港深水埗码头运往日本,行至浙江舟山,被美军潜艇发射的鱼雷击中,828名英国士兵遇难。其间,舟山的渔民对英军落水战俘展开积极营救。
经过一番调查后,方励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泰坦尼克号的沉没,几乎全世界都知道,但是‘里斯本丸’上遇难的年轻的英军战俘,却鲜有人知,他们应该被记住,应该被纪念。”
方励曾两次带着团队去往舟山搜索、识别、验证沉船,他觉得每次在海上的时候,都离这群不幸的年轻人很近,“冥冥之中情感就建立起来了,就在你脚下,水深只有30米的地方,800多人死在这儿,没有人知道。”强烈的情感驱动着方励,他“本能地想要把故事告诉全世界”。
他在英国三大传统纸媒《泰晤士报》《卫报》《每日电讯报》上自费发布广告,努力寻找亲历者和他们的后人,将“里斯本丸”的故事拍成纪录片《The 828 Unforgotten》。
曾经参与救援落水战俘的舟山渔民只剩下林阿根一个人,94岁,卧病在床;从沉船灾难中生还的英军战俘也只剩下一个人,Dennis Morley,99岁。方励说:“这几乎是最后的时间了,再不赶紧拍,我们就没有目击证人了。”
方励对Dennis Morley说,等2019年10月26日他百岁生日时,要把纪录片作为生日礼物呈现给他。“我们要做历史重现,结合战俘亲人的讲述,做电影级别影像的还原。这样给人的印象会更深,影响力会更大。”
在英国采访拍摄时,人们都很好奇,为什么几个中国人,到处打广告找战俘。方励跟他们讲,“你们有800多个子弟兵死在我们家门口,我们找他们,讲这个故事,是因为我们的同胞是目击证人,作为中国人,有情感、有义务去讲。”
2017年10月,英国女士Amanda看到英国报纸的报道后联系方励,说自己的爷爷是遇难者。通过电话交流,Amanda特别激动地感谢方励找到了“里斯本丸”的沉没地点,“要告诉所有的亲人,爷爷被找到了”。
Amanda的爷爷是皇家炮兵团驻守香港的主炮手,遇难的时候34岁,彼时Amanda的父亲才刚上小学。Amanda从小听父亲讲爷爷的故事,前几年她父亲去世,葬在家族墓地,埋在爷爷坟墓旁边,但爷爷的坟墓是空的。Amanda一直询问方励,能不能把爷爷的骸骨打捞出来,带爷爷回英国。
“当你看到他们找到了失踪70多年的亲人,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历史使命感。一种情感的冲动促使你去调查、揭露,把无辜的年轻士兵的故事讲给大家。”方励解释,“我做海洋调查、沉船搜索,又拍电影,这件事想来只能我干。”
“83岁的Ron Brooks,一手摸着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的胸口,一手颤抖地握着父亲的信,努力试图将信的内容念给我们听,却几度哽咽。”方励手记中记录的这个场景,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在接受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采访时,方励仍红了眼眶,他称那是一次“令人心碎的采访和拍摄”。
Ron的父亲Charles是“里斯本丸”828位遇难者当中的一员,Charles当年在香港赤柱炮台做皇家炮兵团主炮手。Ron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是1940年,5岁的他和哥哥Geoffrey以及母亲Emma撤离香港。Ron记得那天母子三人坐着一辆带篷布的军用卡车去往码头,篷布顶上是下着雨的灰蒙蒙的天空。
母子三人先去了菲律宾,后来辗转去往澳大利亚。被战争隔离的一家人试图通过书信来传达彼此的思念,但路途遥远,信件往往不能及时到达。
收到最后一封信的时候,一家人还不知道Charles已经遇难了,信的内容是那么阳光灿烂:我亲爱的Em(Emma的缩写——记者注),我在这边身体很好,希望你和孩子们也是。Geoff(Geoffrey的缩写——记者注)和Ron还是很调皮,给你惹了很多麻烦吧?希望他比之前有长进,他现在应该能帮你干点活了。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团聚,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你,你和孩子们一定要保持微笑……”
后来,Ron一家从英军通讯员那里得知父亲上了“里斯本丸”,船沉没了,一直不知道父亲的下落,母亲哭倒在门槛,Ron和哥哥在楼上抱头痛哭不敢下楼。直到1945年,母亲带着兄弟俩回到英国,才从军方得到证实,父亲在中国东极岛海域遇难。
心碎的母亲带着兄弟俩回到家乡爱尔兰,寄住在都柏林的亲戚家里。Ron目睹了母亲丧夫的悲痛和独自撑起家庭重担的辛劳。有一天,Ron早上起来要去上学,平时给他准备早点的母亲没有出现,他上楼去找,发现母亲积劳成疾死在床上。
“我无法提起这段往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系列悲伤回忆让Ron数度哽咽,方励说:“如果不是他一星期前刚做过手术,真想抱他大哭一场。”
临别前,Ron专门把太太叫进客厅和方励合影,方励对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说:“是上帝把你派来陪伴Ron的。”
“都是这样让人心碎的故事。”今年4月,方励和团队专程去往英国,在14个城市采访了20多个家庭,“看到受访者拿出亲人生前的照片,听到一个个小细节,曾经那群阳光青春的年轻人就仿佛生动活泼地出现在你眼前。采访时就如同跟着他们经历了一场战争,人间悲剧里掺杂着亲情。”
在英国Bognor Regis(西萨塞克斯郡的小镇博格诺里吉斯——记者注),遇难者Richard Penny的侄子Simon和Kenneth讲述了他们叔叔的故事。
Simon找出他在Middlesex Regiment(米德尔塞克斯军团——记者注)服役时的军装,胸前别着他当年获得的奖章。“我只获得过这一枚奖章,这没什么大不了,每个军人一生中都会获得一两枚。但这意味着我和我的叔叔一样,为这个国家效力过。”
Kenneth也和这位他从未谋面的叔叔有着穿越时空的联系,父亲Gerald给他起的中间名就叫Richard,一家人用这种方式,默默铭记着这位早逝的亲人。
Gerald的钱包里一直珍藏着哥哥Richard写给他的一封信。彼时,22岁的Richard正被日军关在香港深水埗的战俘营,他告诉5岁的Gerald:永远记得要照顾和爱护你的母亲,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最亲的人。简单的两行黑体字,全部用大写字母书写。
Gerald多年后才明白那是兄长的临终遗言,Richard或许明白自己活不到回家的那一天,把照顾好母亲的遗愿托付给尚不知人事的弟弟,希望他长大成人,替自己撑起这个家。
沿着英国东南部海岸线一路向北,在海滨小城Dill弯弯曲曲的石板路和林里的小酒馆中,方励和团队在寻找前皇家海军Jim Fallace的故事。
在皇家海军退伍军人俱乐部,有20多个退伍军人在喝酒聊天,其中3个人是Jim的老友。他们得知方励在拍摄纪录片,都说“这太有意义了”。离开俱乐部要上车的时候,一个退伍老军人追出来,手里拿着10英镑,非常正式地告诉方励:“这是我给你们纪录片的捐款。”
“我们做的事情,得到很多朋友甚至路人的支持,大家非常关注。没有人不为生命的消失感到悲伤,没有人不痛恨战争,如果没有战争,这些年轻人的生活将会完全不一样。”
方励得知,战争对人们造成了极大的创伤,战俘回到家以后不愿意提起经历的事,“那对他们的影响太大了”。
在英格兰南部皇家通信兵博物馆,方励见到了幸存者William McCormick的女儿Sheila Stone。她说,尽管从沉船的鬼门关里逃生,但父亲一生都活在战争的阴影里,小时候她经常听见父亲在噩梦中尖叫。
William去世前两周住在养老院,已经神志不清,有一天他忽然激动地大喊:“我在这儿干吗?我是个自由人!你们谁也不能碰我!”
“‘里斯本丸’沉没的时候,日本兵把战俘关在船的底层,门被钉死,里面又臭又热,本来就闷热狭小的船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而且船在沉没,这绝望的恐惧不是一般人能想像的。”方励在英国帝国战争博物馆听到一个幸存战俘生前的口述录音,他哽咽地回忆起他在海上漂浮时的经历:3号舱逃生的楼梯已经断了,海面上到处是日本兵的机枪扫射声,这时,突然传来一阵让人心碎的歌声,“那些无法逃脱的3号舱的炮兵是唱着歌沉到海底的。那歌声是那么大声,感觉是从水下传来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一战”时候流行的一首英国民歌,歌词都是怀念故乡,思念远方的姑娘。
“里斯本丸”在海上漂浮了一天一夜后,船体开始倾斜下沉,同时沉入海底的,还有一段不被人熟知的历史。
76年后,方励将把这段故事以纪录片的形式重现。他认为,拍摄《The 828 Unforgotten》是一场对生命的纪念,纪念在我们的领土上不幸遇难的年轻人,体验他们的亲人在战争中的心碎,“过去的年轻人遭遇了战争、灾难,我们现在生活在和平年代,要珍惜和平,珍爱生命!”(见习记者 张曼玉)
来源:中国青年报2018年08月17日 06 版
(责任编辑:黄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