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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民元律师新作《证据终结者》第四十章:股与债

2025-09-02 14:54 来源:《祖国》杂志

(四)签字

往常去会展中心打羽毛球,我都是骑车去的。但今天要去参加大型签约仪式,出发前在骑车还是开车之间纠结了许久——十年前的“拖拉机事件”至今想起来仍觉刺眼。

那是我买的第一辆车,一辆红色别克“赛欧”,体型小巧。那天暴雨倾盆,我跟着客户老板的奥迪W12去一家国际大公司,到了门口,竟被穿着藏青色制服的门卫硬生生拦下,栏杆像冰冷的墙,“我跟前面那辆奥迪W12是一起的!”我摇下车窗,雨水顺着额角流进领口,门卫掏出对讲机说了句什么,铁栏杆纹丝不动。没办法,只能被迫将车停在公司大门对面的停车场,那里的泥地被雨水泡得发胀,刚踩下去就到脚踝。等我提着沾满泥浆的裤脚走进国际公司大门时,又被保安拦下,最后不得不给奥迪车上的老板打电话。老板板着脸来接我时,扔下一句:“你以后再开着这么个‘拖拉机’,别跟人说你是我的律师!”

这段“拖拉机事件”的惨痛经历,让我对今天的行程格外谨慎,去会展中心参加大型签约仪式,骑自行车吧,怕被看热闹的人群挤在外面,踮着脚尖也只能看到大门边框;开汽车吧,又打心底里犯怵,这辆奔驰GLK是十年前“拖拉机事件”后换的,虽说平日里跑高速、去郊外兜风时还算“拉风”,可真到了这种老板云集的签约仪式上,周围必定停满各种豪车,它怕是连个像样的停车位都抢不到,若是被保安赶到户外,被青藏集团来签约的老板看见,说不定又会闹出个“大拖拉机事件”。

我纠结了许久,给洪总打了个电话,他答应顺道来接我。于是,我拎着装着一大摞签字文件的公文包上了总的捷豹车。到会场后,跟在洪总的屁股后面很顺利地找到了前三排签约嘉宾席。

以往参加这类会议,我要么是“群众演员”,要么是服务人员,前三排的嘉宾位,于我而言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最多敢在入场时借着找座位的由头,假装漫不经心地走到距离五米远的地方,飞快地偷偷瞄上两眼。那些嘉宾座椅的靠背上,都搭着块锃亮的缎布,正中央用醒目的字体印着各路显赫人物的名字。每次远眺,我都会下意识地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扫视几圈,明知那些方巾布上绝不可能出现我的名字,却还是忍不住去寻找,脑海中甚至会浮现出我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印在那块缎布中央,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说起来,这也算是我参加大型会议时,藏在心底的一点小乐趣吧!

今天的座位靠背上,自然也不会有我的名字。但出席会议前,康总多次跟我交代,我得坐在签约嘉宾席里。签字仪式由明总代表我们投资公司,上台与青藏集团老板签署政府招商引资配套项目协议,签约仪式结束后,总则预约了一个小会议室,要代表我们投资公司与青藏集团老板签署十个亿的融资协议。我今天之所以有幸坐到这种大型会议的前三排,是因为总担心我个头小,坐在后排会被人群淹没,等会儿签融资协议时怕找不到人,便特意把他的位置让给了我。不过,后背那靠垫的方巾布上只印着“嘉宾”两个字,不可能出现我的姓名,即便如此,这已是康总争取了很久才获得的“显赫”座次。入座时,我发现“嘉宾”在第三排的最右边,沙发坐垫却极其柔软且富有弹性,坐上去的感觉,竟像极了奥迪W12后排的老板专座,后背的支撑恰到好处,连腰侧的肌肉都仿佛舒展开来,透着股莫名的气力。头顶的灯光下来,映在周围座椅那些锃亮的白色方巾布上,像无数盏聚光灯在眼前流转。那一刻,满眼都是晃动的光晕,连带着脸颊都像沾了几分荣耀似的。

签约仪式准点开始,主持人入场、领导入座、领导讲话、嘉宾发言……聚光灯在人群中忽明忽暗,移动摄像机像盘旋的飞虫,忽高忽低地游移;摄影记者们则像打地鼠游戏里的脑袋,一会儿窜出一个,一会儿涌出一群,转瞬又消失无踪。我今天的任务很明确,是签约仪式结束后,跟着洪总找到青藏集团的老板签合同。因此全程都把公文包半敞着,一只手伸进包里,指尖轻轻搭在那融资协议上。每份合同30页,一式七份,210张纸的厚度,摸起来比我写的书还要厚重很多。开会时,我捏一会儿就松开透气,生怕手掌心的汗水沾湿了油墨,影响协议文本的清洁度。签约仪式足足开了一个半小时,我的手掌和指关节都有些发麻了。

会议临近结束,我一边盯着洪总所在位置,一边追逐着青藏集团老板的后脑勺。总也坐在第三排,座位靠中间,椅背上的方巾布上,他的名字赫然在目,青藏集团老板坐在第一排正中央,左边是副市长,右边是商务局局长。因为老板的个子高,比左右两边的领导都高出一个脑袋,在会场的座位格局上,就像一座主峰矗立其间,两侧的领导仿佛是主峰突起的两个小山包。他后脑勺的头发迎着签约台后排来的灯光,像山顶的绿植向阳舒展,让我生出一种日上三竿的焦灼与等待。

会议在主持人话筒的余音与座椅挪动的咯吱声中落幕。最后一个音节还没消散,满场人影已如潮水般涌动起来,东奔西窜,脚步匆匆。我顾不上对旁边嘉宾礼貌谦让,拎着公文包穿过人群,快步走到洪总身边,盯着第一排那顶“主峰”说:“我们速度要快点,青藏老板下午要赶高铁,时间很紧。”

我几乎是拽着洪总穿过人群,挤到青藏集团老板面前,在他还没完全站起来时,我们就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了。青藏老板看见我们,先站起来跟副市长握手道别,他的两个黑衣助手迅速围上来,一群人前呼后拥着,他背着手迈着方步走进我们预定的小会议室,坐下来的第一句话就带着催促:“速度快点,我马上要去赶高铁,今天要回集团公司总部。”

我迅速从公文包里取出那备好的文件,双手伸直、微微躬身递过去:“所有文件都准备好了,请您过目。”两个黑衣年轻人迅速走上前接过合同,还没等他们将合同文本展开,青藏老板已对一旁始终弓着腰的中年男人吩咐:“把集团公司的公章拿出来。”

中年男人将印章恭恭敬敬地过去,老板随手举起印章塞到我手里,说:“要盖哪里,你吧。

青藏老板的这个举动让我愣住了,小心翼翼问:“合同文本……您不看一下吗

老板斜眼看着我的脸,神情说不清是轻蔑还是坦然,嘴里只吐出几个字:“有什么好看的,相信你们律师。”

这句“相信你们律师”突然让我觉得责任千钧,我心里嘀咕:“我是明总总和洪总他们三个老板的律师,维护委托人的利益本是天职。拟定合同条款时,虽然也保持着公平公正的姿态,但字里行间终究藏着偏向委托人的‘文字套路’与‘条款陷阱’。此刻对方老板一句‘相信你们律师’,倒让我心里泛起一些愧疚和紧张:万一这些‘套路’‘陷阱’日后被他发现,凭他的身价与实力,难保不会对我个人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我从两个黑衣年轻人手里拿起一份合同,在青藏老板的眼皮底下展开,说道:“这七份合同文本是一样的,我展开一份给您看一下,重点是涉及您个人利益的连带责任担保条款,以及借款方违约需支付违约金并承担同期银行四倍利息的违约条款。这两条还请您细看,虽说您跟明总他们三位事先已商量妥当,但亲兄弟明算账,合同文本还是双方都过目为好。

青藏老板依旧保持着刚进来时看我的姿势,连嘴角那两根长胡子都没动一下,还是那个腔调:“你想盖哪儿就哪儿吧,相信你们律师”但这次说“律师”两个字时,眼睛瞪了我一下,眼神带着几分厉,语调也格外加重。

我心里一阵发慌,毕竟不清楚这位青藏老板的底细,再说委托人那边的三位老总,也只答应付我“起草合同文本”的咨询费,并没有按这十个亿的大项目与我签订正式的律师服务合同。我实在没必要冒个人风险,去赌他对律师的真实态度。于是将青藏老板递给我的印章转递给刚才章的中年男人,说:“集团公司的印章,还是请您公司老总来盖吧,我只能代表明他们三位老总。

中年男人没有伸手接印章,也没有去看青藏老板的脸色,仍然保持着进门时那腰的姿势,刚才印章的公文包拉链也依旧半敞着,整个画面像被按了暂停键的动画,连空气都跟着静穆了片刻。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电话铃声打破了这片寂静,是康打来的。我没挪动身体,站在原地掀开手机翻盖,按了免提键,电话那头传来总的声音:“合同签完了吧,财务这边下午准备打款,今天下午先打一个亿。”

青藏老板挤了挤眼睛,伸出左手摸了一下右边的耳朵,对中年男人示意:“赶快把合同签了,我赶时间。”

中年男人拿着印章的手颤颤巍巍,小拇指高高翘起,按照我指尖指点的位置,在每份合同标注“青藏集团有限公司”的字样上加盖印章。到最后一本时,他的手猛地一抖,身体突然歪向一侧,摊在面前的合同文本跟着滑落下去,最后那张盖章页被撕了一个口子,总和总的驾驶员慌忙奔上前“救驾”,但最后一页纸还是从中年男人的手里脱手,掉在地上后从合同里剥离出来,飘到离他左脚一米远的地方。

总和总的驾驶员都愣在那儿不知所措,中年男人左手里握着印章,右手紧紧拽着缺了最后一页的合同文本,却仍然保持着那个腰的姿势,稳稳地立在原地,脸上不惊不慌,“波澜不惊”这个成语,在此刻完美地刻画在他那凝固的身姿上。

我赶紧奔过去拾起地上的纸片残页,连声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边上就有一家打印店,我去重新打印一份,马上就回来。”

拎起公文包出门的瞬间,总在身后喊:“你打印最后一页就可以了,前面的文本都还可以用。”

我确信自己是用高中体育考试的速度在,到打印店、重打最后一页、再飞奔回来,全程绝不会超过七分零三。但我回到小会议室时,里面只剩总和总的驾驶员呆坐在那里,青藏老板那一群前呼后拥的人,像突然被强光驱散的乌云,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问洪总“老板人呢?”

总说:“走了,说急着赶高铁,签好的合同带走了三份,说你重打的那份合同以后补签。”

“那青藏老板在个人担保位置签字了吗?”我追问。

“没,”洪总摇头,“你跑出去后老板就催我们在另外六份合同上盖章,他们拿了其中三份就走了。”

我顿时急了,跟洪总说:“必须立刻、马上给青藏老板打电话,借款协议里的个人连带责任担保,必须老板亲笔签字,否则下午财务不会放款!”

洪总立刻拨通青藏老板的电话,把手机递给我。我接过大哥大,连声道歉:“真不好意思,对不起您,我刚才疏忽了,所有合同文本中您个人担保的地方还没签字,没有您的签字,今天下午财务放不了款。”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隐约的呼吸声,还有车窗外沉闷的嘈杂与汽车鸣笛。凭直觉,他应该还没走远。

总的大哥大持续发出呼呼的电流声,听筒里却再没传来半句话。

我赶紧用自己的手机拨通总的电话:康总,合同文本中个人担保没有签字,麻烦您青藏老板说一声,就说律师说了,个人担保不签字,财务不放款。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康总才问:“必须要签吗不签不行吗

“不行的,康总,真的不行!”我急的声音发紧,“这可是十个亿啊,不是小数目,再说你们以前都说好是老板个人担保的。”

康总那边又犹豫了一会儿,我急得脑门上的汗大滴大滴往下淌,都糊住了眼睛。

电话那头像是经过了一番挣扎,过了好一阵子,康总才说:“我把青藏老板的手机号发你,你给他发条短信,就说律师说不签字,财务不能放款。”

我立刻编好短信发了过去,之后就死死盯着手机屏幕掐算时间,30秒、一分钟、五分钟……没有任何回信,手机的铃声也没有响。

我转向洪总,语气坚定:“他不签字,你们绝对不能放款。”

话音未落,总的电话就响了,他接完电话,对驾驶员说:“你带律师去高铁站,青藏老板在高铁站等。”

一路上,我帮着驾驶员紧盯着前面路况,留意着过往穿梭的车辆,双手紧攥着那份未签字的合同文本。车开得,赶至高铁站时,青藏老板那高大的身影正立在进站口。我快步迎上去,双手将合同递过去,用手掌引向该签字的地方。他没接我递的笔,从自己口袋里抽出一支,在个人担保的备注旁画了个连笔符号。虽然不认识老板签的这个名字,我却早以律师的职业敏感性留了后手,方才递给他的那支 “笔”,实则是支录音笔。虽然老板用了自己手里的笔来签字,但我的录音笔是全程握在手里的,整个签字的过程,想来已被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签完字,老板捏着最后一本合同的边角问我:“那三个老板付了你多少律师费啊?做律师做得这么顶真?”

我恭敬地回答老板:“这跟委托人我多少律师费没关系,法律顾问为委托人把好法律风险关,是天职!

他听完没再说话,转身便随着涌动的人潮走进了检票口,背影在熙攘中渐渐缩成一个黑点。我站在原地捏着那份补签完整的合同,掌心的汗浸透了纸页边缘,录音笔还在手里微微发烫。(本章完)


责任编辑:赵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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