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6月30日晚，在日本秋田县花冈集中营的中国战俘劳工发起了一场反抗日本军国主义虐待的暴动，史称“花冈暴动”。这场暴动遭到血腥镇压，因而也被称为“花冈惨案”或“花冈事件”。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铭记历史，缅怀先烈，对于发展未来的中日关系，维护世界和平，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
2025年6月30日是花冈暴动80周年纪念日。尽管硝烟早已从中国大地散去，我们生活在和平的环境之中，但每当这一天都会令人心情难以平静。这是因为，笔者执教20余年的清华大学校园，当年曾被侵华日军占领，一度沦为日军临时俘虏营，并曾留下过被日军强行押往日本花冈町的中国战俘等劳工的身影。想到此，我的思绪不由得又会从眼前的清华园飞向80年前的花冈川……
1937年7月7日发动卢沟桥事变的日军现场最高指挥官牟田口廉也大佐，同年10月曾率领日军部队占领清华园，强占了清华大学的工学院、图书馆、工字厅、大礼堂、学生宿舍和甲、乙、丙所等设施。牟田口本人曾住在清华园的甲所，指挥部设在工字厅。后来他奉命去南洋作战，惨遭失败。
1939年春，侵华日军华北陆军医院第152病院进驻清华园，将明斋、新斋、图书馆改作医院治疗室、手术室及伤兵病房。位于西大操场的体育馆被用作厨房、仓库和马厩。
在清华园，侵华日军也犯下令人发指的暴行。一名参加了反战同盟的原日本兵大西正，在1942年12月3日在山东《大众日报》上发表文章揭露，日军曾在清华大学大礼堂前的广场上进行过残忍的狼狗杀人比赛，残杀被俘的八路军战士。整整一个下午，日本兵将一个个中国俘虏单独捆绑住，对好表，再把一只饿了两天的狼狗军犬放出来撕咬，比赛那只狼狗能在最短时间咬死一个活人。
日本1941年12月8日发动太平洋战争后，国内劳力严重短缺。于是，1942年11月27日，东条英机内阁召开会议，时任工商大臣岸信介提出从中国抓劳工的计划并获准，会议做出《关于向国内移进华人劳工事项的决定》。同年12月27日，东条内阁颁布了具体执行文件《关于促进华人劳工移进国内事项》（敕令第1182号）。
岸信介1936年至1939年任伪满洲国产业部次长和总务厅次长期间，便曾与鹿岛建设公司高层相互勾连，关系密切。他还曾于1943年11月视察过花冈的鹿岛公司铜矿，做增产动员训话。他提出从中国抓劳工补充日本战时劳力不足，既是为日本维系侵略战争，也是为满足鹿岛公司的需求，对酿成花岗惨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图为岸信介视察花冈铜矿及与鹿岛公司社长鹿岛守之助合影
在东条内阁做出上述决定后的两年多中，共有41758名中国劳工被抓，其中2823人在被运往日本前丧生，38935名被分批押送到日本各地135个作业点做苦役，在短短几年中累计有6830人丧生。花冈暴动正是在这一背景下爆发的。
花冈暴动的主要组织者耿谆（1915年11月6日-2012年8月27日），抗战期间曾任国民党第15军64团191团2营5连上尉连长。1944年5月，耿谆在洛阳保卫战中受伤，被日军俘虏，押往日本花冈町做苦役。作为花冈暴动的领导人和幸存者，2005年耿谆被中国政府授予“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他曾在证言中指出，当时他们近千人从石家庄，“用火车送入北平清华园战俘营”。
1944年6月，中国战俘及被抓劳工等986人在清华园临时俘虏营经过体检后被押上火车运往青岛。同年7月28日，他们又被押上“信浓丸”号船，运到日本山口县的下关（马关），最后通过陆路被押送至秋田县花冈町（现大馆市），在鹿岛公司经营的铜矿附近的花冈川工地做苦工。
图为在花冈集中营饱受虐待的中国劳工幸存者
他们每天都遭受非人待遇，被迫从事超强度的花冈川防洪改道工程劳动。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棍棒与皮鞭下受尽折磨，不到半年就有约200人惨死他乡。在日本战败投降的一个多月前，忍无可忍的700多劳工在耿谆、王敏领导下发起暴动，但又遭到残酷镇压，当场有113人被折磨致死，先后有418人丧生。
图为日本版画家野添宪治等人绘制的《花冈事件版画集》
二
日本战败投降后，1950年春，日本东京浅草枣寺主持菅原惠庆在日本佛教界领袖大谷莹润支持下，投身发掘花冈劳工遗骨活动，并于1950年11月将四百多名中国殉难者的骨灰运回东京，安放在枣寺保存了三年多。因房间面积有限，菅原惠庆就睡在这些骨灰盒旁边。
枣寺，原名运行寺。该寺信奉佛教净土宗的第七代传人菅原惠庆，曾于1942年专程到访中国山西省净土宗圣地玄中寺，参加了净土宗创立者昙鸾大师圆寂1400周年纪念法会。中玄寺始建于中国北魏时期，清朝末年便以破败不堪。菅原惠庆将寺院内三颗红枣带回日本精心培育，并将成活的一棵枣树移植到运行寺院内。其后，他将寺名改为枣寺，以示不忘祖庭，净土宗佛教“日中一心，万善同归”。
菅原惠庆长老圆寂后，遵循其遗愿，其部分骨灰于1983年3月31日安葬在净土宗祖庭山西玄中寺内。枣寺第二代传人菅原均、第三代传人菅原侍护送其骨灰来华，并继承了净土宗佛教渊源和日中友好事业。在枣寺的佛殿内，不仅有中国佛教协会主席赵朴初生前赠送的墨宝，还有敦煌守护神常书鸿1985年访日期间为枣寺绘制的《玄中寺组画》。寺内至今端放着当年遇难华人的灵牌，供奉着416位花冈遇难者的名簿。这些是由菅原惠庆的儿媳、菅原均的夫人菅原央子用毛笔撰写的。
如今，枣寺仍是“日中友好宗教者恳话会”的会址。2025年6月27日，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率团再度到达枣寺，花冈遇难者后人献上绣着“厚德载物，大爱无疆”的锦旗，以示谢意。这一天正好是花冈烈士骨灰从枣寺搬运上车踏上回国之旅72周年。6月30日，他们再度前往花冈惨案发生地，与大馆市日本友人共同缅怀追悼80年前罹难的中国劳工。
年轻时曾深受日本反战和平人士鹿地亘夫妇影响的町田忠昭等日本友人，1953年6月27日将花冈烈士骨灰从东京的枣寺搬运上车，护送到日本京都舞鹤港、神户港。同年7月7日，载有花冈烈士骨灰的“黑潮丸”号轮船到达中国天津塘沽港码头。新中国负责与日本交往的廖承志先生亲自前往出席中国红十字会举行的迎灵仪式，迎接550位劳工骨灰回家。
图为廖承志捧持花冈惨案殉难烈士灵牌走出塘沽码头
1954年10月30日至11月12日，廖承志陪同以李德全为团长的中国红十字会代表团应邀访日，出席了在东京本愿寺举行的中国殉难者追悼活动，迈出了新中国代表团访日的第一步，开启了中日邦交正常化进程。1957年12月6日，他们再度访日时到访花冈，凭吊和缅怀花冈烈士，谴责军国主义暴行，增进了与日本人民的友好。
1966年5月，日本友人募捐在花冈山坡上建起了一座高大的“日中不再战友好碑”。碑名由第九次中国人殉难烈士遗骨送还团团长、日本众议院议员黑田寿男题写。碑的侧面刻有郭沫若的题词：“发展传统友谊，反对侵略战争”。
此后，町田忠昭先生几十年如一日参加搜集和送还中国遇难者骨灰的活动。先后共九批遇难中国劳工骨灰从日本运回中国，2314盒骨灰存放在天津市烈士陵园在日殉难烈士·劳工纪念馆内。另外，爱知县立大学教授田中宏先生、律师新美隆（已故）、日中协会理事长白西绅一郎（已故）等日本友人和知名日本华侨林伯耀先生，也长期坚持搜集花冈惨案受害者情况，为中国遇难者讨公道。
图为2015年町田忠昭先生（中）在天津烈士陵园花冈暴动浮雕前
2024年11月，96岁高龄的町田忠昭先生在林伯耀陪同下，再度来华寻访，到天津烈士陵园凭吊，并特意到访花冈烈士在石家庄的俘虏集中营。他自称是“万年苦力”，其精神深深感染着所有接触过他的中日两国人士。花冈暴动领导人耿谆生前在向日本讨公道的过程中，得到町田忠昭等日本友人与华侨的无私帮助。他曾于1995年撰写 “淡泊以明志 宁静而致远”的条幅赠送町田忠昭先生，以表敬意。
图为1995年5月耿谆赴日讨公道期间赠送町田忠昭的墨宝
三
如今，花冈暴动已过去80年，那条花冈川还在静静地流淌。花冈暴动的6月30日已被当地定为“和平纪念日”。2010年4月，日本民众集资在大馆市建设的花冈和平纪念馆落成。
耿谆等人生前一直在向日本讨公道，要求鹿岛公司谢罪、建碑、赔偿。1990年7月他们曾与鹿岛公司发表共同声明，鹿岛公司承认了加害的历史事实与责任，向中国劳工幸存者及遇难家属表示深切的谢罪之意，并表示将就建碑、赔偿继续协商，努力早日解决。但因其后并无进展，1995年以耿谆为首的原告团，在以新美隆为首的日本律师团协助下，向日本东京地方法院状告鹿岛公司。其后虽七次开庭，但最终以“失去时效”而被宣布败诉。
1997年耿谆等原告上诉至东京高等法院，1999年日本法院提出“花冈诉讼”在1990年共同声明基础上庭外调解。2000年11月“花冈事件诉讼”最终达成和解。根据和解书条款，鹿岛建设公司一次性支付5亿日元，设立“花冈和平友好基金”，用于对986名受难中国劳工的赔偿、慰灵，遗属的自立、护理以及后代的教育等。
事后，耿谆等一些受害者及后代对鹿岛公司在和解书中未承担法律责任并兑现1990年共同声明的要求等，表示强烈不满。
为以史为鉴，面向未来，促进中日和解，继承发扬花冈先烈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在中日两国有识之士的共同努力下，2011年由“花冈和平友好基金”管理委员会等出资，在天津烈士陵园建立的花冈暴动纪念园奠基，2015年落成。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题写了纪念碑名。令人遗憾的是，日本政府至今尚未就花冈惨案及侵华战争期间强征中国劳工的历史错误做出道歉，相关斗争在日本国内、中日之间并未完全结束。
环顾今天的清华园，当年曾沦为日军临时俘虏营的清华园的西大操场、体育馆和附近的明斋、新斋等建筑，依旧保持着原有外观，似乎仍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去的故事。伴随校园扩大，从清华园运走战俘劳工的原有那段铁路，早已被改建成清华大学的“学堂路”，成为清华大学学生每天去教室上课的必由之路。清华大学大礼堂前的广场已变成绿草如茵的大草坪，每年6月末应届毕业生都会络绎不绝地聚集在这里摄影留念……。
然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80年后的今天，战火硝烟仍然笼罩着欧洲、中东、南亚，且有蔓延扩大之势，令人担忧。所幸东亚地区尚保持着和平状态，否则就将形成第三次世界大战。从这个意义上讲，中日两国以史为鉴，面向未来，确保两国关系和平稳定，是当前防止新的世界大战爆发的关键因素之一。中日两国决策者应当站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高度，共同引领两国关系走向健康发展的正确方向。
日本进步版画大师上野诚（已故）1973年绘制的版画《晨之羽音》非常形象地表达了笔者的期许。图中比翼齐飞的两只白色和平鸽好比中日两国爱好和平的人民。图中以红、黑、绿三种色彩构成上中下三层背景，使整个画面产生了一种立体感。上层的红黄色彩看似晨光与朝霞，实则象征着战火纷飞的世界；下层的绿洲则象征着和平的世界；两者之间是黑暗与馄饨的世界；两只振翅飞翔的和平鸽则是躲避战火，冲破黑暗，从高空向下飞向和平的绿洲……。
图为日本版画家上野诚赠送町田忠昭的版画《晨之羽音》
正如2013年日本参议员田城郁议员所说，两国老百姓之间相互友好才能阻止战争再次发生。现在的安倍政权正在钓鱼岛问题上与中国产生争端……钓鱼岛等问题非常复杂，“如果中日双方都强硬，肯定会导致战争。那么被牺牲、受害最大的肯定是两国的老百姓”。他强调，当年日本侵略亚洲各国的悲剧绝对不能重演。
前不久，94岁高龄的中国原文化部副部长刘德有在一次座谈会书面发言中指出，今年恰逢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我们一定要正确地认识和对待历史，只有铭记历史，才能更好地开辟未来。淡忘历史，就会迷失前进方向。今天的中日关系是战后两国人民共同努力艰苦缔造起来的，对于这个来之不易的中日友好果实，任何人没有任何理由损害它。如果有谁损害它，怎能对得起两国先人付出的心血，又怎能面对两国的子子孙孙？中日两国关系的关键词应当是和平、友好、合作、共赢，而决不应当是憎恶、反目、对抗、战争。一句话，和平友好，才是我们的大方向！
这些话代表了我的心声！
写于花冈暴动80周年“和平纪念日” 2025年6月30日（清华大学教授 刘江永）
责任编辑：李欣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