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世界上每一个国度的人,都能掂量出这两个字的分量!
在我的心中,没有比“祖国”这两个字更能激荡感情浪潮的了。这是神圣的两个字!这是庄严的两个字!此刻,我身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对这两个字的庄严和神圣更有了深层次的体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我闭上眼不去看霓虹灯的闪烁,而去聆听大洋的潮汐拍打这个国家的海岸线的涛声。听着,听着,涛声渐渐遁去,我想起了我的祖国,想起了在祖国的怀抱里经历的无数个难忘的日子,止不住心潮澎湃!
我在祖国的怀抱里呱呱坠地,走过了天真烂漫的童年、朝气蓬勃的青年,迈进了日趋成熟的中年。我执着地爱自己的祖国。然而,为什么我在以往那么多温馨的夜晚,竟没有像今夜这样更加眷恋自己的祖国呢?
我曾经听海外归来的游子不止一次地说过,人一旦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就会更强烈地感受到她的亲近,就会更深刻地认识到她的伟大。我当时听他们满怀深情地叙说自己的感受时,并没有唤起感情上的共鸣,并没有像今夜这样领会到他们那能够拧出泪水来的情感!而此时此刻,我却在此情此境中读懂了他们的心!
这是怎样一个夜晚啊,洋面上刮来的风轻轻地吹散了郁金香的芬芳,嫩嫩的草坪上缀满了晶莹的露珠,池塘里涟涟的微波漾皱了一轮明月。我慢慢地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那一轮明月出神。明月像一轮玉盘碾动在蓝蓝的天宇,是那么的圆,那么的大。我低下头来,一任强烈的飘零感向我心中袭来。虽然,我这次出国,只是作一次短暂的出国考察,不久就会回来的。但我毕竟是已经离开了自己的祖国!这时,我强烈地感到,哪怕离开祖国一天,仅仅是一天,也会滋生出对她更热烈的爱恋。当波音747飞机从祖国的大地上起飞的那一刹那,这种感情实际上已经在暗暗滋生了。飞机穿越云层,翱翔在浩瀚的太平洋上空,潜滋暗长的感情已酝酿成机翼下翻卷的云海或者洋面上澎湃的波浪。而当飞机降落在一个陌生的世界,走下舷梯,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的一刹那,感情的潮汐会出现一个瞬间的凝固,陌生中感到的不是惊喜,而是对自己祖国的留恋,甚至会下意识地回过头来,企望能再看一眼自己的祖国!
在美国的那些日子,我都被这种眷恋祖国的情感包围着。
记得也是一天晚上,我和朋友在旧金山郊外散步。市区的喧嚣随着霓虹灯光的暗淡渐渐地消失,郊外的夜晚静悄悄的,与市区那光怪陆离的夜生活近在咫尺却判若天壤。我们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像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一样,孤独的散步生发出许许多多的遐想。我们想波士顿那只关于小帆船的童话,想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那双忧郁的眼睛,想杰克·伦敦在奥克兰小木屋里构想人和狼在荒原上搏斗时如何热爱生命,当然也想起门巴诺克那惠特曼手植的草叶……不知不觉地,我们走上了一架山坡。朦胧的月光下,一株又一株的橡树,像一朵又一朵从天空中飘下的暗绿的云凝在那里似的。突然,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橡树下,传来了悠扬的二胡声。我一愣神,心不由自主地“格登”一下,仿佛触动了哪一根敏感的神经,忍不住侧耳细听起来。在寂静的夜晚,二胡声听起来特别清新、亲近!五声诡韵,快耳不异,是《二泉映月》抑或是《高山流水》?二胡声融进了奔泻的月光,被轻风梳理成思念的情愫,在我们的心头荡漾开来,旋即又回环成一个个感情的漩涡。
许是又勾起什么心事吧,我的朋友止不住唏嘘起来。他是广东人,早年爷爷被装进船舱像猪仔一样卖到这里,在开发美国西部中出尽了苦力,后来靠着华人的智慧才创下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家业。他是前几年才移居美国继承祖辈遗产的。他告诉我,一来到这里就想家,想自己的祖国。原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思念之情会渐渐淡漠的,可是偏不,恰如一坛老酒,发酵时间越长越醇香一样,思念之情越浓烈,浓烈成朝思暮想的翘首企盼。他已不止一次地到这里来了,专听那饱含浓浓乡音的二胡声。而每听一次,他的心灵都会得到一种瞬间的满足,似曾有种回到家的慰藉。
我在朋友的引领下,来到了那棵浓郁的橡树下,见到了那位拉二胡的老人。显然,此刻老人正沉浸在他创作的音乐氛围中,只是友好地向我们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直到一曲终了,才停下来和我们说话。看来,他们彼此已十分熟悉,说起话来无拘无束。从谈话中得知,老人也是祖国大陆人,世居开封市,前些年被儿子和儿媳接到了美国。起初,老人并不愿来,但经不住儿子和儿媳三番五次的催促,最终还是来了。他在祖国中原这个文化气氛很浓的城市长大,从他的谈吞、举止中可以看出,是一位很有文化素养的人。当他得知我是刚从祖国大陆来的,刻满皱纹的脸立刻舒展开了。他急不可待地向我打听黄河、打听铁塔、打听新落成的御街上有没有李师师的那座樊楼。他说,在没有到过中国的美国人眼里,开封是中国最大最大的城市,也是最具魅力的城市。他常向美国人讲发生在开封的包龙图、杨家将的故事,也讲赵匡胤黄袍加身,讲岳家军八大锤大闹朱仙镇,直讲得那些蓝眼睛大鼻子们一个劲儿地“OK”。我们兴奋地交谈着,仿佛漫步在黄河岸边,听到了母亲河那亲切的呼唤,又仿佛紧偎在巍巍的铁塔旁,看那思念的情愫已熔铸成铁塔一样矗立的信仰。最后,在我的朋友的提议下,老人边拉二胡,边唱起他自己谱曲的那首“床前明月光”。我的朋友跟着唱起来,我也止不住击掌和着节拍。在旧金山郊外的夜晚,三个中国人的心同时飞越大洋,回到了祖国的怀抱。许是感动了上天吧,月轮碾碎了薄薄的云层,照得大地一片雪亮,从橡树的叶脉间筛下的月光,洒在我们的身上,亮晶晶的,同我们满含的泪花一样闪烁。
还有一次,我乘“灰狗”去参观尼亚加拉大瀑布。途中,在北美一个叫做苏格兰的小镇小憩并用午饭。这是一个环境优雅的地方,田野里的秋庄稼还没有收割,看来长势还不错。我因吃不惯那带有浓浓奶油味的西餐,独自出门沿着田间小路向不远的一处农舍走去。那处农舍像我们家乡的一样,几棵高低参差的树木下,坐落着几间房屋,屋前停放着生有锈色的农机具,一只狗在树下转来转去,几只鸡在地里觅食。我正想迈进屋去和主人攀谈,那只狗却狂吠起来,吓了我一大跳。也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个人在喊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位老人正在来路上向我招手。我走到他的跟前,老人和蔼地对我说,出门在外,要小心的,看那狗多凶,小心被它咬伤。我很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就和他坐在路旁的草地上闲聊起来。老人告诉我,他姓林,也是大陆人,早年在台湾做事,现移居加拿大安度晚年。他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这天正是他的斋戒日。按照基督教的规矩,斋戒日是一天三餐不进食的。看来老人很健谈,兴致勃勃地向我谈耶稣和《圣经》。那天,我兴致也很高,向他谈了老子和《道德经》。谈着谈着,老人慢慢地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瓶子,轻轻地打开瓶塞,把一点黄色的粉末倒在了左手心里,久久地凝视着,凝视着,眼睛里满含着泪花。我原以为是老人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随身带的什么药物,可看老人那副神态,着实让我纳起闷来。许是老人看透了我的心吧,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他手心里的黄色粉末,是他前几年回乡祭祖时从祖坟上取的黄土。老人在去台湾前是福建人,祖上是被殷纣王挖了心的比干。他从比干坟上包的这点黄土,一直珍贵地带在身上。老人说,像他这样年纪,随时都会死在他乡的,想祖国的时候,取出祖坟上的土看一看,闻一闻,心里就好受些。听着老人深情地述说,我的双眼也潮湿了。我拉起老人的手,仔细地看那再普通不过的黄土,分明是看到了一颗金子一样的心,待老人细心地将黄土装进瓶子时,翻译正招呼我们上路,我和老人约定,一年后他回乡祭祖,由我陪他去拜谒比干墓。我在祖国等他回来。
……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在这个号称“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走了许多地方,所到之处,都能触摸到我们祖国的伟大形象,看到中华文明的熠熠光彩。在纽约唐人街,我看到矗立在街中央的孔子的塑像,这位大成至圣先师慈善的目光中凝聚着华夏传统文化的力量,足以抗衡西方浅薄与浮躁的现代文化表演。在康宁玻璃中心,我看到一尊古色古香的中国瓷器。在英语中,“中国”和“瓷器”为同一个单词China,这个“China中的china”每日都会吸引许多人在她面前驻足观赏,凝聚着五千年的中华文明之光的这尊瓷瓶,足以令一向鄙夷中华文明的人低下曾经高昂的头。在费城博物馆,我看到了从唐太宗昭陵盗来的“飒露紫”和“拳毛騧”石刻雕像,这些猎猎嘶鸣的战马把中华文明的力量引申为不可战胜。还有,在长岛惠特曼故居展览室里,我看到了精美的《草叶集》汉文版本,中国的翻译大师们与作者的默契合作使天下处处有了芳草。在洛杉矶的好莱坞影城,我观看了《花木兰》电影,这位中国古代的女英雄,正把她的影响力透过历史的尘埃向世界辐射。所有这一切,都使我那热爱祖国的感情不断地得以升华,升华到一个崇高的境界。这个境界,令人物我两忘,国度难辨,随时都止不住发出心灵的呼唤:“啊,我的祖国!”
和美国朋友在一起交谈,他们每每要夸耀起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和尼亚加拉大瀑布。的确,雄伟壮观的大峡谷和飞珠溅玉的大瀑布为北美洲大陆增色不少,但是,我亲爱的美国朋友,当你们眉飞色舞地夸耀这些自然景观的时候,想没有想过那只是简单的自然力的再现。科罗拉多河和尼亚加拉河可以作证,即令是两河流域生活着哪个民族抑或至今仍没有人类的足迹,科罗拉多河照样可以开掘出这个大峡谷,尼亚加拉河照样可以雕塑出这个大瀑布。朋友,请随着我们共同生活的这个地球向东转动一下,你们就会惊奇地发现,在世界的东方,在一个叫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蜿蜒着一条似巨龙一样的万里长城,流淌着一条横贯南北的大运河!华夏大地上的这些人文景观,向世人宣告这个民族的智慧和力量可以创造任何人间奇迹!非自然力的作品比起自然力的作品,其内涵不知要深邃多少倍。曾经听人说过,乘宇宙飞船登上月球回顾我们的家园,能够看到的一个是美国的大峡谷,一个是中国的万里长城。但是,这两个雄伟的景观,前者是造物主的安排,而后者则是人类的创造!难怪包括美国在内的世界各国的朋友到中国来,都要当一当“好汉”登上中国的万里长城,高呼一声:Great Wall!而在这时,作为一个中国人,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祖国啊,我为你骄傲!我为你骄傲,不仅是在你的怀抱中观瞻到您日新月异的辉煌,还有在异国他乡对您斩不断的忠贞恋情。今晚,当我把在美国的这一桩桩事回忆过后,我的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愉悦。在享受怀恋祖国的幸福中,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就在这个夜晚,我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成熟了许多。我掂量着祖国庄严与神圣的分量,懂得了自己是一位庄严与神圣的中国人。我高昂起头,张开双臂呼吸太平洋风吹来的清新的空气。洋面上,正洗礼出一轮火红的朝阳。我知道,那是世界的东方,是我的祖国的方向。此时此刻,我向着朝阳,向着东方,向着祖国,足踏异国的土地,高声朗诵起铭刻在我心中的时句:
不管母亲多么贫穷困苦,
儿女对她的爱也绝不含糊。
我只喊一声“祖国万岁”,
更强烈的爱在那感情深处。
(原文载于1999年9月17日《河南日报》)
作者简历:范文章,男,汉族,中共党员,1950年2月26日生,河南省方城县人。曾任《青年导报》(《河南青年报》)社党支部书记、社长兼总编辑,高级编辑。新闻作品多次获省级、国家级奖项,散文《祖国》入选《新时期新锐散文选》首篇。现任河南省中华文化促进会副主席、河南省家庭伦理道德文化促进会副会长。
责任编辑:赵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