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军事科学院原副院长、解放军红叶诗社社长任海泉中将
在人生的长河中,我时常被诗和远方的浪漫情怀所吸引。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情怀逐渐被一种更为深沉的情感所取代——诗与家乡。家乡,这个承载着无数回忆与温暖的地方,它不仅仅是一片土地,更是我心灵的港湾,是无论走到哪里都割舍不断的根脉。
我的家乡江苏南通,古名崇川,地市分设时老南通市的行政区域大体上就是现在的崇川区,地市合一后崇川区成了新南通市的主城区。所以,南通是大崇川,崇川是小南通,不管怎么称呼,都是我的家乡。
我学诗、写诗均始于家乡。那是1957年的秋天,我上了紧依长江北岸的姚港小学,迈开人生奋斗的第一步。放学回家途中,仰望天空翱翔的雁阵,刚刚学过的课文仿佛在我耳边响起: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诗情画意犹如一颗种子,留在了我幼小的心里。
1963年秋天,我考上了位于北濠河畔的南通中学。这里有悠久的校史、美丽的校园、典雅的校舍和良好的校风,聚集着一批出类拔萃的老师和同学,使我的学习生活如鱼得水。在通中学习几年,我德智体全面发展。尤其对韵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试着写诗,憧憬着将来能够成为一名口吐珠玑的诗人。
1968年3月,我在通中应征入伍,进入人民解放军这个革命的大熔炉,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本想服完兵役继续上学,但由于军队建设需要,我被留队提干,入学深造,长期从事军事训练工作。写诗虽然还是我的爱好,但由于时间、精力有限,写得很少,只在军区的报纸上发表过一两首小诗。
是来自家乡的召唤,令我在年逾六旬、即将卸鞍之际,又激发了儿时的诗心,圆了几十年的文学梦。
这要从2011年说起。那年我的母校南通中学筹建《通中人》网站,邀请一批当年的“老三届”校友来组稿运行。为了完成同学们的约稿任务,我将放下多年的诗歌写作又重新拣了起来。“神州巨梧立华东,引来群凤飞大同。先头依稀声渐远,后尾逶迤音愈宏。昼看如云连天际,夜望似星耀太空。长征接力源何处?百年名校曰通中。”这是我写的一首新古体诗《读历届校友接办〈通中人〉有感》,发表于该网站首次上线的头版。
但新古体诗这种不拘平仄的文学体裁,并未获得诗词界的普遍认可。在同学们的支持鼓励下,我开始专攻“篇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声,韵有定位,律有定对”,被人形容为“戴着镣铐跳舞”的格律诗。2012年元旦,我以格律体写的《新年放歌》,道出了“老三届”校友深深的母校情结:“人过六旬时赛金,常将往事当诗吟。濠滨三届学飞苦,江海十年搏浪辛。龙跃云端思水底,虎行草莽望山林。愿梳陈忆化丝线,喜绣新图献母亲。”这首七律在《通中人》上发表后,获得好评。那年5月底6月初,我奉命率团赴新加坡参加亚洲防务香格里拉对话会。“赤道无冬夏,狮城有热凉。一坛盛四海,六甲锁三洋。力大休凌弱,形单莫畏强。笑谈时代变,围堵少良方。”(《难忘香会》)这首五律,记录了我代表团为捍卫国家利益而进行的一系列外交斗争。作品第一时间发表在《通中人》上,后被多家媒体转载,引起广泛反响。
尝到甜头之后,我不再满足于单篇诗词的创作,开始撰写组诗。先是以七绝加短文的形式,创作了由251篇诗文组成的史诗《世界五千年》,从由猿到人写到大同世界,分批分期在《通中人》上连载征求意见,并于2014年1月由华艺出版社结集出版。后来又一发不可收拾,以五律加短文的形式,创作了由302篇诗文组成的史诗《中华五千年》,从盘古开天写到五四运动,同样是先在《通中人》上挂网求教,再于2015年11月由华艺出版社结集出版。2021年,我结合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百年,创作了由43首五律组成的史诗《百年巨变》,从南湖红船写到中华复兴,发表在《祖国》杂志和《今日头条》上,南通中学官网给予了转载。随着成果的增多,影响的扩大,我荣幸地被推举为解放军红叶诗社社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至今已有多年。
我的诗词,除了写祖国、写人民、写军队、写战友以外,写得最多的还是家乡。
说起家乡,离不开狼山、濠河,离不开支云塔、光孝塔和文峰塔,离不开家喻户晓的崇川历史名人,更离不开地处长江龙头的区域优势和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我就以这些为标志,创作了《家乡南通》:“崇川福地美名扬,濒海临江立紫琅。城绕一河添玉色,云浮三塔泛霞光。抗倭英烈捐躯勇,实业状元遗梦芳。今架天桥连世界,龙腾万里看头昂。”我家距狼山不到十里路,从小就“开门见山”。狼山虽然海拔不足百米,但由于它耸立平原,直面大江,显得十分高大。山门上那幅“长啸一声,山鸣谷应;举头四顾,海阔天空”的对联,不知折服了多少上山朝圣者。家乡征诗时,我写了《难忘狼山》:“少小开门迎宝塔,长成远足把岩攀。千峰万岭皆登遍,仍喜心中第一山。”
濠河夜景
狼山一瞥
南通是一座千年古城,历史上可歌可泣的人和事很多。我在创作《中华五千年》时,精心挑选了两位崇川先贤作为吟咏对象,使家乡在这部三百余篇的史诗中占有“两席之地”。
一位是民族英雄曹顶。曹顶是明朝嘉靖年间南直隶通州余西一个烧盐工的儿子,性格豪爽,膂力过人。为抗击倭寇,他临危应募,驾舶操刀,奋勇杀敌。后受命领兵,驻江南剿倭。1554年,倭船百艘自狼山江面乘潮而来,三千倭寇上岸,屠戮老幼数千人,通州城危。曹顶率哨船三十、水兵五百壁于城外江面,激战二十日,与援兵合力解围。是役,他斩倭百余级,身披数十伤。战后他辞掉封赏,解甲还乡,专营面业。1557年,倭寇自掘港登陆,再犯通州。曹顶闻风而起,率众战倭,冒雨追寇于平潮,马蹶殉国,民众无不痛泣。人们在去狼山的路上建了曹公祠和曹顶墓,将附近的报警烟墩命名为“倭子坟”,世代纪念这位忠义爱国的抗倭英雄。据此,我创作了《曹顶杀倭》:“曹顶通州汉,杀倭名远扬。海危操舶勇,江怒举刀昂。解甲专营面,闻风再逐狼。马倾身殉国,忠义永留芳。”
另一位是清末状元张謇。张謇号啬庵,出生于清朝咸丰年间的海门直隶厅长乐镇,辛亥革命时以代清帝起草退位诏书而闻名。他依据“父教育而母实业”的理念,致力于实业富国和教育强国,一生创办了二十多个工厂企业和三百七十多所学校。他用“小车犹择路,独木已当桥”形容自己势单力薄,道路艰险,但还是要继续前行,最困难时靠卖字才凑足了由沪回乡的路费。他以“建设一新世界雏形之志”,在家乡创建了系列纺织企业和原料供应基地,创办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所师范学校、第一所纺织学校、第一所刺绣学校、第一所戏剧学校、第一所中国人办的盲哑学校、第一座民间博物馆、第一家气象站,把南通建设成不同于租界、商埠或列强领地的“中国近代第一城”。其事业在1919年进入黄金时期,后来随着内外环境恶化而衰落。据此,我创作了《实业救国》:“状元张謇秀,起诏了清朝。富仗工坚底,强凭学旺苗。小车犹择路,独木已当桥。实业救衰国,绩留青史骄。”
我们这一代人,“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目睹了家乡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发生的巨大变化。南通与江南为长江所阻,自古“难通”,现在是“八龙过江”。特别是苏沪通长江大桥的建设,创造了多个世界第一,我曾写诗相赞:“万里蓝天起彩虹,一桥飞架大江东。斜牵公铁雄居首,原创神奇贵领风。上海如今尤尚海,南通早已不难通。啬庵曹顶云中笑,盛赞后人能建功。”2020年11月12日下午,总书记来到南通五山滨江片区考察长江生态保护,对在场的干部群众说:“来这里最早我是1978年,我对你们这里壮阔的长江,印象特别深刻。现在我再来看看,确实是沧桑巨变。幸福生活也是你们亲手建设出来的,奋斗出来的,也祝你们这里的生活更美好。”还说南通现在“好通”了。看了《央视新闻》的报道,我激动不已,当即写诗留念:“五山迎日点橙妆,辽阔江天万舸航。笑忆当年临壮景,欣谈此刻面沧桑。生活美满民亲建,道路宽舒众自襄。更喜多桥南北架,难通变奏好通章。”
家乡的发展,得益于教育。个人的成长进步,同样得益于教育。不忘母校,不忘师恩,作为远离家乡的我,最好的方式是以诗相报。南通中学110周年华诞时,我以诗相贺:“百年名校数通中,师睿生优各不同。训立诚恒滋沃土,育成梁栋遍西东。”从媒体上喜闻“南通中学号”卫星发射成功,我以诗相赞:“星起通中号,腾飞入太空。校歌传大地,理想上苍穹。”2019年5月是“五四”运动100周年,我利用回通参加校庆的机会,以校友、老兵、诗人的三重身份,给通中航空实验班讲了一课《“五四”话诗》,鼓励他们从中华传统诗词中传承家国情怀、英雄气概、民族精神,争取早日成长为能文能武、智勇双全的蓝天卫士,同学们深受鼓舞。自那以后,解放军红叶诗社坚持给通中航空实验班赠寄军旅诗刊。最近,我还给他们书写了寄语:“追梦蓝天锤铁翅,放飞理想建奇功。”令人高兴的是,该班很多同学毕业后被录取为空军、海军飞行学员,成为清华、北大、北航等985、211大学的国防生,2024年该班高等级录取率名列全国第一。
说到这里,要特别提一下家乡的老师。上中学时,有三位水平高、人品好的女教师,分别负责我们班语文、数学、外语课的教学工作,使我受益匪浅。尤其是语文老师,还是我们的班主任,对我的帮助更大。也许是受“大恩不言谢”思想的影响,后来我虽然多次去看她,却从来没有当面致谢过。2018 年10月初,突然接到她逝世的噩耗,不觉悲从心起,难以自已,遂以诗相悼:“昨夜通中皎月圆,师生相见泪涟涟。三年教诲恩如海,五载操劳情比天。风暴来临勤护稚,人梯搭就喜推贤。功成悔未当时谢,愿返求知开始前。”
作者与夫人看望小学时的班主任(中)
最近一次回乡,辗转找到当年市无线电俱乐部的主教练,他已年近九十,但思路清晰。还看了小学时的班主任,她也是语文老师,虽然年届九十,仍然精神矍铄。我曾因擅长无线电技术而入伍提干,当干部后又因写作能力强而被选拔进各级机关,这些与两位耄耋老人的早年栽培是分不开的。除了当面言谢外,为了纪念这次难得的会面,返京后我还写了一首小诗《感怀》:“幼驹初跑日,雏鸟学飞时。幸有恩师引,人生路早知。”从来自家乡的信息得知,两位老师看到我发去的诗后,既感动,又自豪。
家乡素来有拥军优属的光荣传统。我从军几十年,老家任港乡以及后来任港街道的同志,逢年过节总是登门慰问我年迈的母亲和家人。为了表达谢意,我把自己创作的组诗《演训速写》,配上各军兵种爱军习武的照片,录制成视频发给他们,让辖区的军属了解当代军人的精神风貌,支持身在军营的子女安心服役,献身国防。2021年八一建军节前夕,家乡面向全市退役军人和其他优抚对象,推出了“通通优”拥军卡。我闻讯后高兴地以诗相赞:“八一荧屏溢彩霞,通通优送老兵家。拥军卡系边防卡,战士心中绽礼花。”2022年8月,《神州南通窗》杂志开设“兵支书专号”。我闻讯后,在京发起“将军礼赞兵支书”活动,邀请九位将军诗友与我一起写诗祝贺。我的礼赞诗是:“江海社区千九村,支书五百出军门。成才励志熔炉火,奉献牺牲镰斧魂。创业开源谋众福,清污美境固乡根。何逢大疫人心定?听令老兵关口蹲。”后来该杂志刊发新的兵支书专辑,我又邀请了一些将军诗友写诗礼赞,还代表他们去兵支书的工作单位赠诗慰问。
家乡也是一个诗词之乡,不乏咏坛高手。入了诗门,就要交诗友。那年我回乡探亲,专门拜访了南通诗词协会,与家乡的诗友们交流创作体会。大家的深刻见解和即兴吟咏令我由衷佩服,遂当场献诗《赞南通诗坛》:“江风海韵育吟才,南北东西共舞台。曲直刚柔融一体,状元故里百花开。”我们面商了红叶诗社与南通诗协的合作事宜,比如互赠诗刊、互发诗作、互通诗讯等,这些交往举措一直延续至今。一些有从戎经历和军旅情结的家乡诗人已成为红叶诗友,《红叶》诗刊、《当代军旅诗词》微刊经常发表他们的作品,有的还出了专辑。
“崇贤汇川”是家乡近年亮出的一张新名片,也成为我诗咏的新题材。我的母校南通中学地处和平桥街区,街道成立乡贤联谊会时请我写点什么,我就作了一首小诗表达情意:“和平桥上少年郎,每日欢歌去学堂。十八从戎今七秩,梦回故地赏河光。”崇川区在京商会暨乡贤驿站成立时,我应邀出席大会并赠诗相贺:“九月桂花开,京城喜讯来。乡贤交故谊,商会挂新牌。力聚崇川事,心连江海才。珠明龙眼亮,光彩照云台。”我说,南通和上海就像长江巨龙的两只眼睛,而崇川区则是其中的一个眼珠。我们要努力把这颗明珠建设好,使龙眼更亮。2024年6月,南通市第四届海创杯海外高层次人才创新创业大赛发布会暨崇川区创新创业环境推介会在北京举行,我应邀写了一首《寄语》到现场朗诵:“归雁应春雷,争光海创杯。学成思报国,硕果中高魁。”这几首贺诗,我都请老乡、同学中的书法家写成大字作品相赠,以表达对家乡的报答之情。
我的一切成长进步,包括从军入伍、走上诗坛,源头均出自家乡,根本是党的培养。记得那年受市退役军人事务局邀请,我探家时参观了南通群英馆。馆内古今英贤,灿若星辰,令人震撼。看到其中有介绍自己的文字和图片,不禁心生感激而又诚惶诚恐,特地在留言簿上作小诗一首以自警之:“久仰名人馆,今时入殿中。日明江海秀,地沃榉材丰。岂敢悬高位,理应当仆工。功劳归党育,群众是英雄。”
从诗和远方到诗与家乡,不仅是一种地理空间的聚焦,更是一种心灵境界的升华。没有家乡的召唤,也许我不会诗兴大发;没有诗兴大发,也许我不会找到更好的方式回馈家乡。而在这些聚焦与升华的背后,是南通中学诚恒校训的润泽,是江海儿女自强不息精神的熏陶。(作者任海泉系军事科学院原副院长、解放军红叶诗社社长、中将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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